《贵山漫记——旧事南明·米嬢嬢》

综合广播 | 2020-09-25 09:18

作者:涤之

许是命运使然,我大嫂瑞敏一下岗,就雷霆风火地开了个米店,且胸有成竹地打包票,说不出一年,她就要将米店扩展为“米行”。米行和米店都主营大米,按旧时叫法:强者称行,多贩卖;弱者称店,主零售。大嫂之所以对我说这些话,因为投资的资金都是向我们三兄妹借的。大嫂最得意的优点就是“肯开口”,而且每次都笑容满面的,举手不打笑脸人嘛。实在的,我真有点怕她的“舍得开口”。我从不忍心拒绝大嫂,一则因为大嫂是我玩伴,二则我大哥一介书生,连手巾都不洗一块的,用大哥的谑话说,他的命是“呼奴唤婢过一生”的,由于结婚后没有奴婢使唤,就只有使唤大嫂了。而大嫂就在全家指责我大哥“丧德”的笑谑声中掉进了我大哥的温柔陷阱。我大哥在贵阳一所有名的学校教书,每月的工资加奖金全都悉数交给大嫂,每天上班再向大嫂要车费。大嫂总是高喉咙大嗓门地夸张着她的“高人一等”,施舍给了大哥些许毛票。哎!真不知他俩谁是谁的奴婢。

我一次次地借钱给大嫂做米生意,其实是为了成全她对她父亲的怀念,我觉得她很孝道。

民国时期,贵阳的“南米市”在大南门外的马棚街,即今天的新华路。这儿比较正规的米店有三十多家,还有一些不愿出钱上店名的和那些摆个簸箕,专供穷家小户买升升米、碗碗米吃的米摊子。当时米市规模不小,生意兴隆,马棚街上就有一条巷子名叫“米市巷”。

而“游鸣恭米行”则为一间有头有脸、以老板名字命名的大米行。

“游鸣恭米行”在马棚街东口,为米市第一家。是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一楼为门面,二楼为仓库,三、四楼是家眷住房。老板游鸣恭中等个头,深深的眼窝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再加上为人忠厚,待人恭和,在米行中声誉很好。1924年贵州的特大旱灾,贵阳亦是首当其冲。先是雹灾,后是旱灾,连续天旱无雨;到6月,田水尽涸,禾苗枯萎,旱情更重了。第二年又是中旱、大旱,旱情连连。贵阳城郊溪水断流,不能栽秧,连富庶一方的甘阴塘刘家大地主的红米稻田,收成也仅两成左右。由于灾害,导致米价飞涨,多家米店无米经营,大门紧闭。卖唱的一唱到马棚街,就编出了这样的歌谣——

甲子乙丑年大旱/ 穷家陋户吃饥荒/ 米行大户转业忙/ 米店小家卖儿郎……

大旱初期,“游鸣恭米行”的生意因有钱人家买去屯米,给穷人家赊米,为逃荒的舍米;而逃荒要饭的越来越多,再无米赊、舍了。游老板就天天关着门在家的掰着指头数,贵阳已经有十九个月没下过雨了。

游家在红边门外有几十亩稻田,一向是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可卖。可这两年的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一向有着江西老表“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从容不迫观念的游老板,如今也急得坐不住了。因为,游家自己吃的粮食也已紧张。

游老板连连变卖了两间门面以及红边门外的水稻田,换了点粮食以度饥荒。但最后一间“游鸣恭米行”,他实在舍不得卖,那是要留着给大儿子继承的。

还好,进入腊月,灾情逐渐有所好转。虽说游家已经大气元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游鸣恭米行”又得以开张。

游鸣恭民国初年跟着父亲与两个胞弟从江西来到贵阳打拼,父亲临死前将江西老家的表侄女指给了游鸣恭,十年后生意虽然做大了,但遗憾子嗣不济,只得从二弟处过继一儿子,可谁知二弟竟全家都让游老板养了。游老板想反正都是游家的血脉,就这样过吧。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后那“抱养儿”娶了媳妇就对俩老夫妇愈发不好,二弟的几个孩子亦好吃懒做,游鸣恭不禁忧心忡忡。最后,夫人终于松口,将自己的丫头杨妹收了房。不承想杨妹居然一举得女。看杨妹有了女儿,大太太又反悔了,整天厮吵厮闹,让游鸣恭好不为难。还好,新社会要求的一夫一妻制解救了游老板。游老板将财产分一半给原配,并与其办理了离婚手续,但大妈住在游家。没想到“抱养儿”及二弟的几个孩子不耐烦,时时与大妈争吵不休,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当时正是新中国要消灭剥削、消灭私有制,包括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时期。此时正彷徨又寒了心的游老板一气之下就将全部财产交给了政府。贵阳市南明区政府还表彰了游老板“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以实际行动为拥护新中国、拥护社会主义作了表率;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游老板将财产交公后,政府分配他到糖稀社当会计,并在余家坝安置了他与杨妹一家,还在米市巷分了一间房给大妈住。米市巷与余家坝几乎是车过背就到,对游鸣恭来说,将私有财产交公换来了清净,还可大妈、杨妹两头照顾着。但大妈不愿意离开“游鸣恭米行”,即在米行旁边搭了一间狭长的偏厦,死活都要守住“游鸣恭米行”。 游鸣恭也只好任随她,公家也没有逼迫她。

舍财免灾的游鸣恭与杨妹过着心安理得的贫贱生活,五年后,杨妹又生了一个女儿,此时杨妹已被邻居们呼为“游妈”。

游妈的大女儿正是我的玩伴游瑞敏。瑞敏称游妈为妈,称大妈为“江西妈”。游妈好福气,不仅得了俩女儿,还分得了工作,虽然只是在贵阳南郊八公里一食杂店做营业员,但游妈很高兴。因为在家总觉得还是丫头身份,尽管游鸣恭与江西妈离婚后,与杨妹办了结婚证。游妈工作后简直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自作主张地将全家搬到八公里,也不怕成了乡下人。直到瑞敏三年级后,游伯伯觉得乡下教育不如城里教育周全,又搬回了余家坝,才有了瑞敏与我的同校之缘。

瑞敏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游半街”,因她家较有钱,经常是走半街吃半街,我呼她为“金裹嘴”。许是零食吃得多,营养亦丰富,瑞敏竟长得毛光水滑白白净净的,本来就柳眉凤眼小蛮腰,再加上高高挑挑的个头,且说话做事还温温柔柔的,小小年纪就是一个美人胚子了。真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谁知天不作美,“文革”开始了。游伯伯被挂牌游街,罪名是“大资本家大奸商”。为瑞敏两姊妹的今后打算,游伯伯提出与游妈离婚。游妈不肯,但游伯伯说俩女儿跟她姓,可转变成分,不受他的影响。游妈只好答应。游伯伯从此就一个人搭个床在糖稀社住。瑞敏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提她父亲。但是游伯伯的离婚并没有给瑞敏俩姊妹带来好成分,她俩仍得填成分为“资本家”。瑞敏仍没有分配到工作,与我结伴一块到凯里修建湘黔铁路。

食杂店的阿姨们给游妈出主意改嫁,说帮不了姐姐至少能保住妹妹。阿姨们积极地介绍了木工厂一何姓木匠,游妈与何木匠就匆匆结婚了。你别说,游妈还真有福气,何木匠对游妈很好,他的四个儿女也归游妈抚养。游妈后来要我们管她叫“杨妈”。杨妈很耐苦,她说:“咦!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一个也是养,十个也是带。你对他人真心,未必别个给你假意?”善良的杨妈真诚地对待几个儿女,也得到了全家的敬重;最重要的是瑞敏的妹妹真的没有下乡,上了高中。

瑞敏20岁时,游伯伯肺出血住院,我与瑞敏看见游伯伯大口大口地吐鲜血,急忙跑出去找医生。游伯伯拉住我大哥的手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吐血,直到我大哥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瑞敏的男朋友。我会对瑞敏一辈子好的。”游伯伯才垂下手闭上了眼。游伯伯过世后,杨妈每年清明、冬至,都要带着瑞敏姐妹俩去给游伯伯上坟、送寒衣。而且,只要有条件,每星期都会用一种名叫“须须草”的中药炖鸡吃,说是:“我自己保养好,不给别人添麻烦。”

杨妈虽是自说自话,但我认真查了查中药书,“须须草”乃中药,名“白背三七”,炖鸡吃确是养身之尤物,能补血养气。难怪杨妈送走了江西妈、游伯伯、以及我的外婆、父亲、母亲,她还鲜活着呢!是“须须草炖鸡”还是性格使然?恐怕杨妈自己也说不清吧。

记得一次瑞敏让我陪她一大早去大南门菜场等着买苗姨妈们挑进城卖的新鲜须须草,经过当年的“游鸣恭米行”,看见满头白发的江西妈正在那四壁空旷的偏厦门口团稀煤做煤球,两手满是黑漆漆的,敷满了煤巴。朝阳正照着她的稀疏白发,在晨风中飘散着,很是凄凉、触目惊心。我对瑞敏说我俩去帮江西妈做煤球吧。瑞敏说她原来欺负我妈好狠的,我妈生我时是冬天,坐月子都还要我妈到南明河去洗衣服,我妈落下了气血两亏的病,现在身上还有她掐伤的痕迹呢。管她呐,等她也劳动劳动,晓得点辛劳。我有点黯然,默默快步地走过去,倏忽间就过了南明桥,还觉得江西妈的那绺白发飘拂着我的脸颊。

游伯伯归西后一百天,杨妈来我家说想尽快给我大哥与瑞敏办婚事,要不就要三年后才能成亲。并让我妈妈找人去她家说媒。我妈妈说现在都不作兴说媒了,免了吧。杨妈说,一定要媒人来说媒,女儿将来才能抬头做人。我妈妈突然想到了杨妈的身世,就答应了。实在的,“明媒正娶”对游妈来说,是顶顶重要的。第二天,隔壁的唐老师带着一大块咸肉,那时只有咸肉;两包水果糖,一包是高粱饴,一包是裸体粽子糖;两盒饼干,一盒大众饼干,一盒是当时最好的鸡蛋饼干;带上我,一起到瑞敏家提亲去。我们带去的所有礼品都是院子里四家供应票凑够、请兴隆东巷对面合作社(较大的杂货店,国营的。那是叫合作社)的营业员,按着几张票能买哪种糖食点心买的。为此,妈妈千恩万谢,好多年过去了,都一直忘不了大家的恩情。

杨妈好强,想要做到的,一定要达到。就这点,比好多知识人都有知识,虽然她至今大字不识几个。也许杨妈退后一步,自认低人一等,愿意吐露诉求,正是她立身之道,也未尝不可呢。

没想到大哥教书10年的青岩公社乡亲们,听说大哥要结婚,经过贫代会投票表决,给了他半边猪肉,还有一袋黄豆;再加上我妈妈好几个学生家长、巷子里的大叔大妈帮忙,连何木匠都送来了一簸箕花生米,那可真是稀罕物啊!有这么多人帮忙,大伙的心意堆了一大堆,大哥的婚事办了热热闹闹的十几桌。几个老世伯说,好多年都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筵席了。为此,妈妈多年来一直给我大哥说:“你结这个婚,是你乡下的乡亲们、院子里的老师、巷子里的邻里、包括何叔叔,还有学生家长们的帮助,才这么风光,这些情谊你要记一辈子哦。”妈妈还要我们全家都记住。后来,妈妈的话,连大哥的儿子都背得了,甚至还数得出一些长辈的名字。何木匠往生时,我们全家去吊唁,小小的侄儿竟念得出“外公”准确的名字。

参加大哥婚礼的宾客们走后,家里剩了一大盆米饭,大嫂用冷水冲凉后,在院子里暴晒,每天就重新煮了我们一块吃,仍然是很好吃的。我妈妈说大嫂懂得持家,很贤惠,全家都喜欢这位新大嫂瑞敏。大哥结婚后,当了上门女婿,因为游家没有儿子。妈妈随大哥的意愿,可外婆不乐意。不过大哥的新房就在兴隆东巷对面的余家坝,只要大哥回家,外婆都能看见,外婆也就不再埋怨了。大嫂天天都来家与我一同做饭吃饭,不觉得生疏。转年的春天,大嫂生了个儿子。游家有后,杨妈安心了。

不得不说的是,大嫂的米店才开张两个月就关门了。因为城市改造道路拓宽,位于市南路口小小的“游氏粮油铺”还没被人记住就已销声匿迹。但由于大嫂的“痴心妄想”,小弟送了她一个“米嬢嬢”雅号。

“游鸣恭米行”在贵阳是不会再开得起来了,令大嫂欣慰的是她的儿子我的侄儿在广东中山注册了一个专营开阳富硒米的公司,听说生意还不错。

我乘电梯到大嫂十楼的新居恭祝杨妈95岁寿诞时,头发花白可眼睛有神、牙齿虽褐但还健全,就是个头矮了半截的杨妈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夔,好久不见你来我家了,你看我家新家好好喔。”天啦,杨妈还记得起我的小名!我还在惊叹着呢,杨妈拉起我到阳台上去远眺,说:“这点好哦,又宽又敞亮的;不过,还是比不了我家南明河边的房子。哎!”说着,杨妈转身点了一炷香,插在旁边观音大士神龛前的香炉中。袅袅上升的蓝色烟线中,杨妈跪着、默祷着,金色的斜阳抚摸着她的背,倏绿倏黄的光环在她周围萦绕,杨妈好像在仙境里一样。

我眼前突然浮现了江西妈佝偻着的背与晨风中飘散的缕缕白发……

想来想去,是性格决定命运?不!还是新社会成全了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