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拾遗】平坡苗寨给我的感动和温暖

孔学堂公众号 | 2020-08-05 20:20

一、

  与孔学堂民族民间调研组第一次去贵州龙里县的平坡苗寨,因为匆匆,往返也就大半天的时间;因为特殊,是在武汉解封的一周后。

  从贵阳出发,大约80公里左右,因为还没有通高速,驾车单程也要2个小时左右。疫情后的第一次放风,已过了油菜花的季节,农田里刚插上水稻秧苗,苞谷长到一尺高左右,天空澄明,山、水、田一片翠绿。

  平坡苗寨像一个独门独户的大院落,新旧房子错落有致,既安静又干净。村中有颗古老的朴树,当地人称为沙汤树,百年来默默地注视着村落的变迁和发展。村口,仍然留有一张小小的布告“非本寨人员严禁入寨,本寨人员外出必须登记”,这个偏于西南一隅的小村落,属于世界命运共同体的一部分。

  在村子的高地上,有一只用树根做的黑色牛头,它的眼睛和鼻子是红的,有一条绳子系在脖子,非常地逼真,宛如天地、山树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史记云“蚩尤有角牛首人身”,远古之时,苗族就是一个崇拜牛的民族,是一个农耕的民族,他们敬牛爱牛斗牛,祭天祭地祭祖之时,都会杀牛祭祀,以示对天地人的敬重。

  村子的操场,是一个篮球场,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配。而与其他村寨最不同之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面墙上的画,几乎囊括了这个村子的重大节日,也展示了苗民的生活日常,有斗牛节,跳月节,杀鱼节,四月八晒龙袍节,五月端午节,六月二十四看会节,七月半七姑娘节,八月中秋节,九月重阳节等等,这夸张的造型,绚烂的色彩,大胆的线条,看得令人心花怒放,忍俊不禁。

  另外一面墙上呈现的是村民的娱乐活动,显然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主旋律,打乒乓球,打篮球,场面都是喜庆和欢乐,从墙面上写的字,“打球个个得第一名”,看起来画作者还不太会写汉字,这并不妨碍对于色彩和造型的把控。

  村里还有一条80米长的迎宾小道,与色彩缤纷的墙画形成一道风景。墙画上,热闹热情,汽车、摩托车开进了这个村落,外乡人或者老板都是戴眼镜的,喜欢用手机自拍;村里的男人吹起了芦笙,女人翩翩起舞,小孩和老人、小狗和小猫都出来迎接,村里的画家手里拿着画卷,向外地人展示她们的画作,墙画像一首叙事史诗,平面地呈现这个村落与外部世界的连接与开放。

  最后我们来到兰廷英画师的家,大家称她为兰姑妈。有七八个60岁左右的苗家妇女在等我们,她们每人的手中拿着一卷画,一张张徐徐展开,瞬间惊艳了大家。虽然她们不认字,她们不会书写,但这并不是影响她们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她们把苗绣蜡染的图案创新转换到纸上再到墙上。

  画面有一些是遥远传说和神话,祖先的魂灵或是心中的图腾,扑朔又离迷;有一些是她们信手拈来的,她们的图案之美在生活中,在人与物建立的和谐关系中;无论是跳芦笙欢歌载舞,杀猪杀鱼,打粑粑,包粽子,还是摘刺梨,收苞谷,修路,修房,生活是她们创作的源泉,没有一幅脱离具体生活内容而空洞的图案。

  与时共进,极具当代性绘画的场景是一组抗疫图,他们笔下的抗疫,是一种完全朴素的真情实感,他们用表现吉祥与诅咒的方式,像画魔鬼那样画出新冠病毒,让人们直观地看到了人类与恶魔的战斗,表现出了这些山寨中的村民,对于国家大事的关心和关注。

我们深深被打动了。

二、

  兰姑妈家的房子与其他平坡苗族的老房子一样,是干栏式房屋,木结构二层。下层饲养着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狗,两只猪;上层住人,这样可以防止气候的潮湿和避开各种虫蛇;中间一个几十平米的院子,一口石头砌成的蓄水池,有自来水管相通;两只猫,很舒服地躺在凳子上面;大大小小十几只鸡,母鸡一下蛋就叫,公鸡一天到晚不定时地叫;房屋边挂着大蒜,几排树木枝靠在墙边作柴火,厨房有一口大锅,用来烧猪食。

  兰姑妈是贵州省的高级工艺师和黔南州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她从房间里取出一箱子的荣誉证书和奖项,以及画册让我翻看,知道她的作品被多家美术馆和文化机构收藏。

  从启蒙开始,苗族人就从苗绣里学习生活常识,认识草木动物,了解节日习俗,解读神话神仙等。兰姑妈从7、8岁就开始学习绣花、织布、蜡染、制作女红,这样的手艺来自母亲或者是祖母,以这样的自然方式口传心授,仿佛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从此,一份温暖一种技艺有了延续。

  兰姑妈绘画的桌子,在厨房的一角,90cm x 60cm左右的长宽,桌子还有点不平,但心很平静,嗡嗡作响的苍蝇停在了她的额头,照样安静地画;盘子里的国画颜料干了用针筒滴点水继续画;她正在画的是一幅收苞谷的场景,看她娴熟地一笔一笔勾画眼睛、嘴巴、乳头,把漩涡纹、回字纹用到了绝致。我最爱看她把人的眼睛画成“鱼”, 后来我知道这个称为“嘚魵嘚涡”,“魵”字意为“斑纹鱼”,就是绘画里出现的鱼形状的眼睛和图案,“涡”字即“漩涡”的意思,水流旋转的形状,“漩涡纹”普遍存在于苗族服饰图案里,记录着苗家人曾经的历史和对水的渴望。他们把自己生活中最美好的鱼的形象,来构造整个五官中最特别的部分,而“鱼”又谐音“雨”,希望风调雨顺,年年有余。

  画画是一个很寂寞的过程,不同尺寸大小的画,有时候一张画需要画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稍微抬一下头,就能从窗户看到不远处的山峰,兰姑妈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她要不时地起身喂猪、喂马、喂牛。电话响起,接到了一个订单,对方要求画一幅90X70cm的画,这个尺寸是最大限度了,因为超出桌子的尺寸就没法画了。电话商量后的主题为:杀鱼节。因为时间要得紧,于是兰姑妈把这张未完成的苞谷收了起来,开始构图定制的杀鱼节作品。杀鱼节的图案、情节、场景均在兰姑妈的心中,先用铅笔勾画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基本上看不清铅笔的线条,但是看兰姑妈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没有看家本领是万万做不到的。

  平坡苗寨每家每户分得的土地,大部分是种水稻和苞谷。这里还是靠天吃饭,下了一场暴雨,一株株苞谷都被大风吹倒了,家家户户都去地里扶苞谷,一株株地扶;苗家妇女绣花绘画的手都在田里劳作;兰姑妈一大早去了苞谷地干活,又专门跑回家给我煮一碗面两个鸡蛋,我吃到是最美的早餐;然后我跟着她去了苞谷地,因为地里很泥泞,我没有长通雨靴,就坐在路边的田埂等她。与北方一马平川的青纱帐不同,这里望不到尽头的苞谷地有起伏绵延的山坡,任何一个季节都很秀美;在地里干活的都是60岁以上留守在家的老人,家里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一栋栋正在盖的水泥新房,里面住的也是老人和孩子,他们一天天的日子变得很漫长,等待逢年过节的到来与家人的团聚。

  路上没有行人,只听到鸟叫和风吹苞谷叶子沙沙响,任思绪万千。平坡苗族画师没有办法改变山水和自然,却在默认中以自己的能力来适应自然,并用艺术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妆点自己的幸福。我看过那么多艺术家的画室和工作室,空间一个比一个大,装修一个比一个豪华,而真正的艺术有专业和业余吗?艺术家要划分农民画家、工人画家、解放军画家吗?

  兰姑妈与地里其他干活的妇女一样,穿着苗服抗着锄头下地,这是留给我最美的定格。这是一个一年四季都穿着盛装的花苗,花苗与其他苗族在服饰上有一个最大区别,她们追求美与实用,头饰去掉了很多繁重的饰物,服饰以自织棉麻布匹上蜡染、刺绣而成,穿戴不繁琐,追求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方式;不过下地干活她们穿的是机绣苗服,容易洗;重大节日才穿自己手绣的苗服,而且是老式花纹。

三、

  我在兰姑妈家住了3天,她让我穿上她手绣的苗服一起去吃满月酒,走过长长的苞谷地,到了一个叫长寨的村子,这大约是村民抗疫后的第一场酒,大家都好久不见分外地亲热,年长的妇女都是穿传统服饰,年轻一些有的戴着孩子一般都穿普通衣服。因为我戴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就像她们在画中描绘的一样。我在这个村子走了又走,看了又看,也去了其他几位画师的家,看她们画画。

  我不喜欢称她们为画家,农民画家,或者艺术家,因为她们没有画家艺术家的矫情,她们没有大大的画室或者工作室,她们没有受过专门专业的美术课,她们不懂素描和透视;我喜欢称她们为画师,她们的老师就是自然和生活,她们用祖先的符号与天地宇宙沟通连接,她们用平面表达多维空间,她们用简单表达复杂多元的世界,她们用绚烂和浓郁表达远离尘嚣波澜不惊的生活。


  如果她们能够用手中的笔把自己的生活绘制得更美好,如果她们能够用手中的笔使得一代一代有传承,如果她们能够用手中的笔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召唤回来,留在上有老下有小其乐融融的家里。

  为了上面的“如果……”成真,孔学堂以文化帮扶的形式,以美扶智,专门为他们策划了“四个一”:收藏一批他们的作品;为他们的作品办一场展览;为他们的作品出了一本画册;为他们拍了一个专题短片。而这“四个一”很快就落地了,目前“生命礼赞的乐天派——平坡苗族绘画”展览正在孔学堂举行,孔学堂作为主办方之一把15位平坡苗族画师请到开幕现场,让观众面对面看到了他们画山画水画自己,进而让更多的人走进平坡,了解平坡。

  我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了平坡。


作者简介:

  王碧蓉,1984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哲学系,中国民主同盟中央《群言》杂志社编辑、记者,1990年赴澳大利亚墨尔本,先后就读于蒙那西大学艺术系和澳大利亚心理咨询师专家学院;2011年开始任中国国家博物馆官方网站外文版主编,多年来一直关注近现代艺术史、民国史,著有《百年袁家》。现为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特聘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