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新诗清婉追棠棣

撰文:孙秀华 | 2025-05-28 20:57

《诗经·小雅·常棣》首章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是古人对于手足情深的第一歌咏,东汉郑玄笺注说:“承华者曰‘鄂’……鄂足得华之光明则韡韡然盛兴者,喻弟以敬事兄,兄以荣覆弟,恩义之显亦韡韡然。”诗中突出了兄弟情义主题,“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而作为起兴的“常棣花”,由此成为千百年来兄弟情深的美好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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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常棣亦作写做“棠棣”或“唐棣”,即郁李,为蔷薇科落叶灌木,花粉红色或白色,果实比李小,味美可食。而古代学者对于常棣、棠棣、唐棣的解说各各不同,论说纷纭。但归结到《诗经·小雅·常棣》而言,棠棣花开,光灿鲜明,不仅是赏心悦目的自然景物,更寄寓着深沉的情感抒发,希冀兄弟情谊美好、家庭和睦美满、家族兴旺发达。

棠棣原产中国,花开繁密,花序低垂,白花细瓣,有香气;果甜多汁,可鲜食或制果酱及酿酒。棠棣是一种优美的观赏树,可植于庭园观赏,果实又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如此“又好看又好吃”使之成为先民较早开发利用的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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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对于棠棣多有赞美称颂:《小雅·采薇》有云:“彼尔维何?维常之华。”《毛传》指称:“常,常棣也。”

《豳风·七月》有云:“六月食郁及薁。”此“郁”,《毛诗正义》疏解说:“郁,棣属者,是唐棣之类属也。”

《召南·何彼秾矣》有云:“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意思是说,为何如此地浓艳漂亮?就像那盛开的棠棣花一样。这是以美丽的棠棣花直接作为比拟来歌颂出嫁的“王姬”。

《秦风·晨风》有曰:“山有苞棣,隰有树檖。”苞棣,则当指灌木型的棠棣类属植物。

《论语·子罕》引“逸诗”云:“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里的“棠棣之华”,即棠棣花。诗句细腻描绘了棠棣花风中摇曳、顾盼生姿的美丽景象。

也正是因为对于棠棣有着广泛的接触和深切的喜爱,棠棣花才会被以其繁盛之态令诗人惊叹不已,并咏以赞美手足情长。这种以自然物象隐喻人伦关系的诗学传统,奠定了棠棣在中国文化中的核心意象——它既是血缘亲情的具象化符号,也是儒家伦理观念的诗意表达。

“潘赋幽芳在,周诗荣鄂传。”西晋张华《晋宗亲会歌》有曰:“骨肉散不殊,昆弟岂他人。本枝笃同庆,棠棣著先民。”西晋陆云《答兄平原诗》有云:“乐兹棠棣,实欢友生。”

三国时曹魏曹植《种葛篇》有曰:“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和瑟琴。”此“棠棣篇”即指《诗经·小雅·常棣》,而“好乐和瑟琴”之意,则来自“棠棣篇”的第七章、第八章,“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因此,曹植《种葛篇》用“棠棣篇”典故,专取夫妻恩爱和睦意象,瑟琴和鸣,莫不静好。

如此既写兄弟情深,又写夫妻恩爱的“棠棣诗”,初唐郑轨《观兄弟同夜成婚》诗云:

棠棣开双萼,夭桃照两花。

分庭含佩响,隔扇偶妆华。

迎风俱似雪,映绮共如霞。

今宵二神女,并在一仙家。

兄弟二人同夜成婚,这也算是小型的集体婚礼了,事奇事美,值得高歌庆贺。首联中的“夭桃照两花”之“夭桃”,即“桃夭”“桃之夭夭”,也是《诗经》典故,指向《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所谓“之子于归”,即女子出嫁。“宜其室家”等等是对于女子结婚后家庭美满幸福的祝愿。郑轨《观兄弟同夜成婚》诗用此典,很是恰切。

“棠棣从来敦友爱”,宋代葛胜仲《叔父承事用先公旧韵作诗次韵和呈》诗曰:

西笑惟携插架书,雍容车骑不求都。

观光凤阙前踪在,寄恨鸰原往事徂。

喜见教忠跻显仕,勉从迎养涉修途。

新诗清婉追棠棣,乐孺当年共究图。

颔联中“寄恨鸰原往事徂”一句,也暗用《诗经·小雅·常棣》典故,《诗经·小雅·常棣》第三章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通作“鹡鸰”,是一种水鸟。诗句说水鸟鹡鸰却今在原野,比喻兄弟急难。《旧唐书》载唐玄宗李隆基因“薛王疾瘳,置酒,更为初生之欢”而赋诗句曰:“棠棣花重发,鸰原鸟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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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清婉追棠棣”,葛胜仲《叔父承事用先公旧韵作诗次韵和呈》诗将家族唱和的文脉与棠棣的伦理意涵完美交融。诗中“喜见教忠跻显仕,勉从迎养涉修途”等句,既是对叔父德业的赞颂,亦暗含“棠棣接清阴”的家族传承理想。

唐代李商隐《寄罗劭兴》诗有曰:“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李商隐诗句说棠棣开“黄花”,这与棠棣即郁李、郁李花多为白色的认知是不相符的。因此,古人所说的“棠棣”存在“二物一名”现象。明代高濂《小重山·棠棣》词云:

朵朵春风碎剪金。长条垂巧叶、绿森森。蔷薇常共结芳林。屏锦绣、红嫩著黄侵。

傍晓惜花心。开帘携凤侣、共追寻。一枝斜压伴瑶簪。想约略、仙掌露华深。

“碎剪金”,指花金黄色;“长条”,表明是藤蔓植物;“蔷薇常共”则明确花期与蔷薇花一致,应为晚春或初夏。结合这几个因素推断,高濂所歌咏的“棠棣”,即棣棠花。棣棠花原产中国华北至华南,是蔷薇科、棣棠花属落叶灌木,可供绿化观赏,枝密丛生,花开繁富,花叶艳丽夺目。

“绿地缕金罗结带”,古人对于棣棠花,也早有吟哦。如,南宋范成大《沈家店道傍棣棠花》诗曰:

乍晴芳草竞怀新,谁种幽花隔路尘。

绿地缕金罗结带,为谁开放可怜春?

也有文士以写棠棣花的笔意来写棣棠花,如南宋董嗣杲《棣棠花》诗云:

绿罗摇曳郁梅英,袅袅柔条韡韡金。

荣萼有光倾日近,仙姿无语系春深。

盛传覆第承华喻,别纪遗恩芾木阴。

晚圃甚花堪并驾,周诗明写友于心。

“袅袅柔条韡韡金”,这句便明确了所吟唱的对象是金黄花朵的藤蔓植物棣棠花。但所用词语“韡韡”,以及结句“周诗明写友于心”等等,又分明指向了写棠棣花的原典《诗经·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新诗清婉追棠棣,古典诗学中的棠棣花是血缘的隐喻,亦是情爱的象征,见证着“宜尔室家”的美好愿望,也承受着“周诗明写友于心”的现实困顿,不仅是深沉的伦理符号,更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个体与群体心灵感悟的诗学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