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化老人 | 莫友芝的一件信稿——《且闿遗稿》选篇

贵州省文史研究馆 | 2022-12-05 20:29

余自舞勺之年,即从乡先辈表伯赵恺乃康师受学先后五年。赵师亲炙于郑子尹之子郑伯更之门,对余讲授史汉及唐宋古文名篇之外,并以程春海传授子尹“为学不先识字,何以读三代秦汉之书”,一语谆谆训示,授余以许氏《说文解字》一书,令余逐字研习。

——杨祖恺

莫友芝的一件信稿

鄂生四兄年大人左右:

承三月朔重安军次惠书,並《黔诗纪略》刻资五百两,苏州银号协同同庆会兑,九七平,于五月卄九至江宁舍祥弟所,友芝方在维扬。六月二日奉到,始悉吾鄂老为桑梓军事,戮力驰驱,以成破竹之势,乃犹中间掣挠,蜚挠百端,天下安知真是?惟平情处之,以消诸障,以策我成事,他勿深计也。古来肯担当艰巨人,未有遭此等而不委曲周旋,以期于潜移不觉者,鄂老担当艰巨,不愧古人,是所夙信,但意气稍盛之处,恐亦时有以生众端。“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湛兮似若存,”老氏此言,千万留意。

友芝馆吴门书局二年,以主者议论不协,昨冬辞去。今春鄂督、抚及香涛学使又以新开文昌书院讲席见招,而厐省三都转又坚请扬州书局,亦力辞之。投老奔波,任人拨置,于自己安身立命,都荒废不可收拾。故乡骤不能归,飄泊伊于胡底?前途逼仄,念之悚然。

二月中,以李协相将征黔,走鄂送之,并条陈事宜,亦以善后最难。地方官必得贤员,最为亟要,与鄂老所见,不期而合。又荐所知数人,即鄂老为举首,惜李相旋改援陕,黔事且从搁置,计摧逆抚顺以格有苗,复我疆土,吾鄂老可优为;独善后审官,自李相外,他人皆作不到。固恐黔乱之未遽已,唯鄂老善为之耳。

三月尾,自鄂驰还秣陵,将为大儿彝孙谋顺天乡试,而乃先以月半夭亡,老客遭此,怀抱可知。甚怪舍六弟前数年何不早寄我黔诗,今则仅次子绳孙学太浅,又绊两淮盐曹卑官,不能少助;且润色钩(原字:钅句)稽,亦非衰病所能更精。然此事更不可已,其芜率处,拟一一听之。惟客中浏览,约增旧编失收考二十家,其已载之君采、龙友两家,增诗二百余首而已,奈何奈何。

所来刻资,若在黔蜀,已宽然有余;而在东南,仅能就功之半,以数省皆开局刻书,而乎民经乱消落,造就不及之故。所不足者,舍祥弟及黎莼斋当任之。但刻成最速亦须两年,最新缮稿,势不能亟促了事。

鄂老跋如命为之,断不致误,前在鄂亟还,香涛方按试荆州,未得泝流一晤,並访子寿先生,是此行缺典。子寿黔诗序,柏容曾抄以来,仅及柏容之编诗,于本书都不契勘,殆不可用;必欲两君为序,页书成数卷后,印以记之更索,乃得当也。

伏暑中,起居何如?戎事倥偬,得稍息否?书到计当及秋半,尔时必能大就胜算,逖听为快。挥汗具复不次,伏惟为时珍摄。

庚年六月九日邗上,年愚弟莫友芝手状。

曾寄舍弟书,付提饷者,恐不即至,更作数字,烦速寄之。

按:此稿系清代贵州著名学者莫友芝写给遵义唐鄂生的一封信的墨稿本,现在贵州省图书馆,纸本,稿内涂改的字句较多,但除个别字外都可以清晰地认识,可能是当时的初稿,而从信内反映的事实内容,词句的简练得体和笔记的纯熟自然,都可认定为不是赝品,文稿所写的时间,是庚午六月,以内容来查证,应为同治九年(1870年),从这一封文稿中,可以提供我们考证的历史资料是很多的,因为从年代讲,它已是距今一百年前的文物资料。特别对于莫唐等人的学术活动,都是极为珍贵的可靠资料之一。下面试作一些初步的分析:

信稿的双方为莫友芝和唐鄂生,关于莫友芝的生平概况,已见拙著《莫友芝一家的学术活动》一文;唐鄂生,名炯、遵义县人,湖北布政使唐树义之子,官至云南省矿务大臣,为张之洞香涛的内弟,民国《贵州通志》有传,都不再详述。信内主要谈到的是关于刊印《黔诗纪略》的事,首先是唐鄂生寄银五百两给莫友芝,资助莫友芝刊印他自己编写的《黔诗纪略》,莫复信稿中,谈此事篇幅较多,因为莫友芝编写的《黔诗纪略》三十三卷,是唐树义未死前即鼓励莫友芝和黎伯庸分别撰写的,莫收集明代,黎收清代,黎收的清诗,先已因兵乱遗失,莫收的明诗还大致保留,这时唐树义已死,而莫友芝离开贵州亦已多年,这时唐鄂生寄五百多两银给莫,让他刊印此稿,以完成其父遗愿。

信中反映了莫友芝的晚年境况,他自称“馆吴门书局二年”,是指他曾应江苏巡抚丁日昌之聘,任苏州江南书局的主纂者,以意见不合辞去,盐运使厐省三又聘他主持扬州书局,他也未就,这时李鸿章任两湖总督,与湖北巡抚郭柏荫、学政张之洞都有意聘他去任武昌文昌书院掌院事,他也未就,他却因李有到贵州主持军务之事,特专程去武昌向李陈述对贵州军务善后的建议(他的建议载《郘亭遗文》),从他的观点立场,是站在当时统治阶级镇压少数民族革命的立场,应予批判的,但作为一个贵州的知识分子,他十分关心家人的安全,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信中还说到长子彝孙和次子绳孙的事,彝孙字伯鬯,早为秀才,且有学术根底,为郑子尹的三女薲于的未婚夫,未结婚而郑女先死,彝孙正因黔乱未归,准备去参加顺天(即北京)会试,却因病夭亡。其次子绳孙字仲武,此时为两淮候补盐大使,友芝说他官卑学浅,不能为他在学术著作上的得力助手。从文中可看出。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所见到的一本《文史工具书的源流和使用》(王明根、吴浩坤、柏明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随便举一个例:北京图书馆善本部在有一部《徐霞客游记》(残本)极为珍贵。上有莫绳孙影山草堂图记。查各种专门考查人名代工具书,都无法知道莫绳孙究系何许人。一翻《中国丛书综录》,便见咸丰时目录学家莫友芝先生《影山草堂六种》,其中有二种书是同治年间莫绳孙印刊。从此便得到一个线索,使我们知道‘影山草堂’为莫氏书室名,莫绳孙当是莫友芝的后人(绳孙、绳武均为莫友芝之子)……”莫友芝仅有二子,彝孙先死,绳孙为其次子,此书举例中又有绳武等均为莫友芝之子的话,这就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我们现在看到此信稿,就更有力的证实前书记述之错误,不言自明了。

文稿中规劝唐炯的一段话,並指出唐的“意气稍盛之处,恐亦时有以生众端。”按民国《贵州通志》:同治六年,唐以四川绥定知府奉调带兵援黔。四月,率兵渡乌江,时黔东南数十州县,皆悍贼纵横无靖地……炯至数月间,生摘刘义顺……而王超凡等或阵斩,或归顺,号匪悉平……炯因驻军重安司,拟扫荡余螫,进窥苗疆,以清乱本。殊黔中大吏多不法,虑炯讦其私,川督吴棠又怨其不附已,函劾炯,以提督周达武接受其事。又据乐嘉荃《稼泉日记》有云:“同治七年,遵义唐鄂生以四川知府督师援助,迭著勋绩,旋似蜀黔大吏有商撤黔蜀师之议,因自黄平移师平越、瓮安就粮待撤,讵料操之过急,地方复罹水火,连陷坚城,父老每及此举,愤不能平。”武陵刘凤苞有黄平题诗四首,兹录其三首:“曾绾雄师出蜀中,延黔一试付沙虫。抽兵早失黄平险,袖手看人血战红。”“十万明珠买玉颜,进来无力佩刀环。新安驿外春为海,那有雄心下百蛮。”“十万腰缠人帝都,宦囊都说一身无。铜山西去脂膏尽,多少苍生泪眼枯。”

唐炯的功罪,本文不作更多的分析,他当时处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互相推诿倾轧的官场里,固然有客观的困难,但他个人有私生活和负意气等方面的缺点,从以上三诗看来,也是会引起当时大众的不满。友芝在文稿中规劝他的话,也还是中肯的。

以上是对这件文物的初步体会:一件件的文物,其价值是可以提供我们作为研究历史的佐证,以达到“古为今用”的目的,绝不同于旧社会的“附庸风雅”和“玩物丧志”。因此,每件文物都应该发挥它的积极作用,所以哪怕是片纸文字,都可以为研究工作提供资料,这是至今文物工作同志的神圣职责,也是广大研究工作人员所热烈欢迎的。

杨祖恺(1915-2010),出生于贵州遵义 ,精于隶篆,省内名胜古迹均有墨迹存世。1980 年后参加地方史志编纂、古籍整理等工作,曾任贵州地方志编委会特约编纂、贵州历史文献研究会理事等职,1985 年受聘省文史馆馆员。出版有诗词联文合集《将就斋杂稿 》,遗著有《且闿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