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秋四刘妈》
作者:涤之
一
兴隆东巷的居委会主任刘委员,就是秋四刘妈。有此“雅号”,当然是拜我小弟所赐。因为刘委员一开口说话,每每都是以“这个……这个秋年四季的啊……”为开头,我小弟就给刘委员起了个号为“秋四”;又因为巷子里已有了几个刘妈,而这几位刘妈正好都是前巷“板板房”的邻居,左右相邻不足10米,且天天都在一起嚼牙巴骨。我小弟说为了不出现一叫“刘妈”就“矮子过河一叭啦”的答应,于是就在“秋四”后面加了刘妈俩字。从此,兴隆东巷诞生了“秋四刘妈”,“刘委员”则渐行渐远。
我家搬到兴隆东巷的时候,秋四刘妈早就是刘委员了。刘委员原来叫“刘姑娘”,因为日本人一次次轰炸重庆后无家可归,就邀约了同乡的周姑娘跟在军队后面来到了贵阳,说是来找她俩的军人未婚夫,这一找就找了8年。后来听说她俩未婚夫的部队去了缅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在哪儿都是等,刘姑娘亦就安心地等着,说是只要他不死肯定是会回来找她的。同来的周姑娘觉得等不到了,就嫁了人。这位周姑娘就是兴隆东巷另一个刘妈,呼为“烟膏刘妈”的,雅号当然亦是小弟的杰作,此为后话。
真要感谢未曾谋面的卢将军,他的“将军府”——偌大一个院落,从1939年以后,陆陆续续住进了巴蜀的、湘楚的、湖广的,甚至江浙的、上海的等等百十户难民。因卢将军的宽仁,南腔北调的住户们都成了兴隆东巷前巷、后巷、中巷的主人。1961年我家搬来时听刘委员说,解放前夕,已经没落的卢将军因大势所趋,就想将一部分房子卖给正租住着的人家,似乎也有人家交了买房款的,可1952年初卢将军被镇压,就再也没有哪家交过租金或是听说哪间房子是哪家的了。卢将军一死,一切都是新中国的,是政府的,包括我们“第七幼儿园”搬进的“尚节堂”——卢将军妹妹的庵堂。
我家随幼儿园搬进尚节堂时,刘姑娘已经是居民委员会的刘委员了;而我家小弟,则让刘委员变成了“秋四刘妈”。
秋四刘妈正好嫁了一位同姓刘的男人,所以不用改姓,直接就姓了刘;当然,亦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45号大院大门斜对面刘家的女主人。
据说四川酉阳人秋四刘妈,似乎是找到贵阳市新华路南尽头纪念塔后才决定嫁人的。1952年新华路南端与市南路,环城南路,南厂路交界处的纪念塔拆除时,秋四刘妈还是个大辫子姑娘,看到纪念塔天崩地裂的倒地,狠哭了一下午,几天后就嫁了人。说是纪念塔都没了,等的人回不来了。
贵阳纪念塔,是1942年为纪念牺牲在抗日战争中的国民革命军第102师将士而竖立的。因为我三舅公曾是102师的一个团长,纪念塔的起兴、落成、推到的龙门阵,听我三舅婆摆的。
1937年“七•七”事变后,紧跟着,全国抗战开始了。日寇还没来得及到贵阳。贵阳虽是大后方,但抗击倭寇保家卫国的爱国热情,促使当时人口不满千万的贵州,集结了近80万草鞋兵、11个陆军师奔赴抗日战场。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黔籍将士挺身而上,血洒疆场;一时间,哪有恶战,哪里就有贵州兵。仅国民革命军第102师,为国捐躯者先后就达两万人之多。1941年11月,102师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取得胜利后,师长柏辉章组织全师为历次战役阵亡官兵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时,为了告慰烈士的英灵,贵阳地方各界人士和阵亡将士的家属纷纷要求在贵阳建102师阵亡将士纪念碑。102师师长柏辉章报请军委会批准后,这座由102师将士和家属捐出的带着血迹的银元,成就了“国民革命军第102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
纪念塔于1941年底动工修建,1942年4月落成。从此,贵阳人就叫这里为“纪念塔”。十年以后的1952年,因拓宽路面,纪念塔被拆除了。不过,虽然没有了“纪念塔”,但“纪念塔”之名流传了下来。至今,此地仍名叫“纪念塔”。
我刚认识秋四刘妈的时候,是因为她的外孙女亚娟与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同学。每天放学铃声一响,秋四刘妈准是第一个进入还在排放学队的操场,第一个牵着亚娟的手走出大门的人。哪怕她家就住离大门一步之遥呢。
其实我真正记住秋四刘妈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她吃饭的样子——说来也怪,每当我隔着玻璃窗看正对面的“喂猪刘妈”砍猪草的时候,总是斜对面秋四刘妈吃饭的时候。那时还在腰身窈窕的秋四刘妈,坐在一个洗得与她衣服一样发白的小板凳上,斜倚着半阖的门,手端着一个小洗脸盆大的白土碗,里面有很多的饭和很多的菜——我一直没有看清秋四刘妈碗里的饭菜是什么样过,只是记住了她咀嚼的样子——从大嘴里送进去就满嘴嚼,间或又退到前排牙齿里、一会儿又分到两边脸颊里,嚼呀嚼,总是没有停歇的时候。那个香啊,让我想着要是我生在她家就好了,就不用每天每顿吃半干半稀的“罐罐饭”了。
再就是一次跟着陈嬢嬢下河去洗衣服。我拿着捣衣棒学着陈嬢嬢,将衣服摊开再折叠好,铺在突出水面的大石头平面上,“趴、趴、趴”,一锤一锤认真地捶着衣服,嘴里还念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正高兴地念着呢,秋四刘妈不知从哪儿窜到我身旁,喉咙里发出一种干沙沙齁齁的声音,嚇得我一转脸看她的瞬间,一棒打在我自己的大拇指上,疼得一只眼睛“哗”地就流下泪来,长呼幺幺地流着,止都止不住。我甩着手,不知怎样才能止痛。
陈嬢嬢恶鸡婆似地扑过来,一大口“狂风”“嘭”地就泼到了秋四刘妈胸口:
“阴司鬼!悄没声息地背后袭人。我敲(kao)你一锤试哈,你不晓得十指连心痛钻心啊?一天鬼也似地乱窜,把她的三魂七魄嚇丢了你喊呀!”
要在平时,陈嬢嬢岂是秋四刘妈的对手?可今天秋四刘妈竟忽略不计,只是估到要我从头念一遍刚才念的诗给她听。我张皇着,看着她将手中的捣衣棒不停地捏着转着,我又惊诧又害怕,看着陈嬢嬢又吹又呵地爱抚着我的大拇指,又点头又挤眼睛地示意我。我很不情愿地肿声肿气念道: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秋四刘妈兴奋地说:“就是它!就是它噻……”
我看见秋四刘妈一下子变得好年轻好漂亮,是因为她刚洗了澡,将两条辫子梳成一条大辫子?还在发根处栓了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我想,秋四刘妈还是刘姑娘时,肯定是这样子吧,刘姑娘真美。
秋四刘妈将她手中的捣衣棒一棒一棒地打着拍子,嘴里一字一句地反复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神情迷离地走着,走着,竟走超出了她洗衣服的大砧石。秋四刘妈似乎又觉察到她没回到应该的位置,随即硬邦邦地转回身子,两只眼睛直直的,嘴里仍然一遍遍地叼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只是,声音恨恨的。
我不明白秋四刘妈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人。不过,我以为这首《子夜吴歌》一定和秋四刘妈的身世有关,要不,她怎么一听见此歌,就突然变得这般地兴奋、恍惚?还好,陈嬢嬢将秋四刘妈牵了她的大砧石。
回过神的秋四刘妈好像忘记了刚才的窘况,边舞着捣衣棒浣洗着衣服,边唱起了山歌,声音居然脆脆的,还好听得很:
青杠叶子两头尖
约郎一天又一天
白天约郎沿山走
夜晚约郎院墙边
站起又怕人看见
跍倒又怕脚杆酸……
秋四刘妈不停地唱着,歌声顺着上游飘到中游我站着的石墩处,那“白天约郎沿山走”刚飘到石墩处,还踟蹰着呢,紧接着,一声“夜晚约郎院墙边”的余韵就婉转着袅袅地追来了,俩俩还想流连片刻呢,“唰”的一声,那奔腾不息水,又把着她的歌声搅乱了……
是我听错了?我仿佛听见秋四刘妈唱着唱着,声音一会儿变成了哭声,一会儿又变回了正常的歌声?为此,我毫不费力地记住了秋四刘妈唱的这首歌。
从那以后,得了逞的秋四刘妈总是一看见我,就会兴奋地瞄瞄左右无人,连哄带估地,要我念“长安一片月”给她听,每次她都一字一句地认真学着,没完没了地。好长时间了,我总是躲着秋四刘妈,因为她每次念着念着,眼睛就定了,好不吓人。我总觉得应该找出秋四刘妈为什么痴迷“子夜吴歌”的缘由,好医治她的“突然呆痴症”。
陈嬢嬢说秋四刘妈逞强的很,什么事不论她是否有理,都要争个第一,即便是她理亏的事,她都能争得别人投降,有理的事就更其得理不饶人了。
你说,这么个逞强跋扈杠杠脑筋的人,怎么就会当了居委会主任几十年呢?即便是后来的民主选举。
当还有几分刘姑娘神韵的刘委员变成真正的秋四刘妈后不久,就是我家被抄家的那天夜晚,秋四刘妈扛着锄头朝我家上屋走来。
兴隆东巷的委员妈们里面,矮墩墩的秋四刘妈算得上漂亮的了。今夜,漂亮的秋四刘妈边走还边裹着舌头叨着:
“走喽,挖金子去……走哦,挖地三尺去喽……”
我惊诧得眼睛鼓得都回不了眼窝。这是凄凄然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刘姑娘?这是每个月七号我妈妈发工资的那天准会来借走五元钱的秋四刘妈?平时她对我们多好啊,都是幺啊崽的心疼地叫着,还时不时地帮我家做清洁的,今天怎么了?我觉得喉咙好哽,替她脸红。我直觉无颜面对此刻的秋四刘妈,疾忙转身,背对着她。哎,真可惜,秋四刘妈竟将我家堂屋、卧室、厨房,都挖了深深浅浅的几个窝凼。
我一直搞不清楚,秋四刘妈家显然比我家有钱,可她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向我妈妈借走五元钱,且从来不提还钱?秋四刘妈的丈夫刘伯伯是开火车的,工资好高的;而他们家,却只有三个人吃饭。我家呢?妈妈每个月的工资61.5元,要养六个孩子,一个老人(外婆),还有妈妈自己,别提多紧张了。要知道,上世纪60年代的五元钱,在我们家,差不多是一个孩子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哦。更令人愤懑的是,文革中,我妈妈进了干校,工资被砍了,单位每个月只给我和妹妹(从小就在我家的叔伯妹妹)俩人15元的生活费,可秋四刘妈竟还要我借给她五元钱,并理直气壮地力争:
“每个月都给的唦,咋个?你妈不在家就不给了?这不符合规矩唦。喊人评评,看是哪个错唦!”
腰身已经成了一截凸一截凹“豆油鸡”的秋四刘妈,眼睛和嘴巴都翘的高高的,无不有理地炸声叫唤。
天下竟有这般的令人心抖的事!我恨秋四刘妈的蛮狠,又不好反诘,虽然我小弟老是撺掇我:
“憨包!你的嘴巴又不是借的。”
可她毕竟是长辈,怎么能目无尊长呢?
“记住,我们家这种情况,能忍自安就好了,别的不要强求。记住了哦?”
妈妈一再教导的这类话,总是会适时地冒出来。实在的,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总是妥协于人,特别是秋四刘妈。我不得不怀疑,妈妈究竟是有哪样把柄被秋四刘妈把着,要不,她何以这般嚣张?何况,秋四刘妈还一直借到上世纪80年代末期,也就是她殁了才结束的。
我姐俩每个月15元的生活费都捉襟见肘,但为了不辱没妈妈的惯例,我尽管恨恨的,还是将五元钱给了秋四刘妈。我噘着嘴,将五元钱给秋四刘妈时,终于感受到了“劝人出钱,钝刀割肉”的痛。这样的“痛”持续了半年,也就是经我手第六次“借”给秋四刘妈五元钱的惯例终于完结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妈妈虽然没有了“布拉吉”,没有了长辫子,但,每次给秋四刘妈五元钱的神情,依然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全然没有半点的哀怨。秋四刘妈总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手,匆匆叠了一下,瞬间就揣进了裤兜里;霎时,她两眼放光,脸上出现的飞扬神采之美丽非凡,无人能及。
每当秋四刘妈从妈妈手中借(我小弟说是“抢”)过五元钱,眼睛里散发出一种说不清是喜是悲的光芒时,我小弟从不懂事恨到懂事,对每个月的既定景观深恶痛绝甚至痛心疾首。而妈妈则总是狠狠地瞪着小弟,直到小弟猪着雷公嘴遁形才将眼睛收回。其实,我亦一直对此事狐疑着,秋四刘妈应该不会是因为“穷”才每个月非要借走妈妈的五元钱吧?我总觉得秋四刘妈借我妈妈的五元钱有点像撒娇,拿到钱后的欢愉甜蜜状及隐隐显露的悲哀相,似乎像是得到一种爱抚、安慰后的满足,间或又显出些许黯然的眼神。此念头一直定格在我幼年、少年而青年时期,直到秋四刘妈病重。
二
“青杠叶子两头尖……约郎一天又一天……”
我又听见这首遥远的歌了,虽然已经是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甚至字句不清。这是如今的秋四刘妈躺在家门口躺椅上天天唱的歌。
“是我们老家四川酉阳的山歌。”
同秋四刘妈一起来到兴隆东巷的周萍嬢嬢(烟膏刘妈)这样说。
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二十来天了。
我每次经过半闭着眼睛,侧身躺在躺椅上、身上搭着块夹被的秋四刘妈身旁,看着她身体越来越短小、脸色越来越蜡黄,嘴里却依然能发出“约郎一天又一天”的呓语,多年来对她的侧目,早已烟消云散,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好了。
秋四刘妈快死了。兴隆东巷的人们都在静静地等着。
实在的,秋四刘妈为兴隆东巷的人们服务得太久了,从解放初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不管其间有多少恩怨嫌隙,哪怕是文革期间她带着红卫兵一家一家地抄家呢。兴隆东巷差不多70%的人家都被抄过,且都是秋四刘妈扛着锄头跟着去的,包括撵着人家疏散下放。巷子里不论是“干居民”或者是小孩,秋四刘妈都没有放过。
文革结束后,“都怪‘四人帮’、都是‘四人帮’惹的祸”这类借口,开脱了多少昧良心的狗彘;“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念头,亦昧了多少人的良心。其实,文革十年,人性的恶,倒是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只是,这“展现”太令人心酸、心碎,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事过境迁的兴隆东巷,看着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横躺在眼前的短拙拙、细巾巾,只剩皮包骨头的秋四刘妈,街坊们亦只能于唏嘘的悲悯中兔死狐悲,无奈地感叹着造化弄人了。
就在秋四刘妈殁后“五七”祭的那天,刘伯伯提着一个小木箱,带着一个斯斯文文、穿得“周吴郑王”的老先生来到我家;这还是根正苗红的火车司机刘伯伯第一次来我家。妈妈即客气又诧异地接待了俩老伯。有点局促的刘伯伯打开小木箱,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展开的红布,而红布上一大沓新新旧旧的钱以及一封信,即令我圆瞪双眼。紧接着,跟着刘伯伯的那位老先生硬邦邦“咚”地就给我妈妈跪下了。唔?本来就已经在云里雾里的妈妈,嚇得一把将那老人搀扶起来。妈妈狐疑地看着他俩,刘伯伯还未说话,那老先生已经双泪长流,哽咽着说:
“夫人,好人呐……”说着又要跪下。
我从侧面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妈妈急得对刘伯伯说:
“您说,到底是咋回事?这老先生是谁?”
老实巴交的刘伯伯嗫喏半天没有说出一整句话来。我为那老伯的跪下吃惊,更为他那一句“夫人”惶惑。从未谋面,何来“夫人”?这时,人群中的“烟膏刘妈”(不知什么时候我家门口围了一堆邻居)分开众人上前说出了让我心惊肉跳久久不能平静的“天方夜谭”——
这位老先生,就是秋四刘妈等了八年音讯渺无、念了一生不见其面的老家未婚夫姚先生。
烟膏刘妈简明扼要地说,因大陆台湾俩高层有了松动,姚先生等1949年赴台的老兵们得以绕道香港回到家乡探亲。40年一直在孤独盼望和苦熬苦等中、恪守着当初对刘姑娘(大名为刘晓霞,亦就是刚刚殁了35天的秋四刘妈)“非卿不娶”的承诺、一直未曾娶亲的姚先生,才得以回到家乡四川酉阳,并一路打听到了贵阳兴隆东巷,才得知刘晓霞的消息,殊不知晓霞竟殁了,且还是他已经到来的门槛边!啊!我心里不禁一阵阵发麻。烟膏刘妈尽管是简单地说了姚先生与刘晓霞的往事,但姚先生40年坚守苦盼的个中辛酸苦痛,岂是匆匆的只言片语能说得清的?姚先生老天荒的祈盼,让我情不自禁地心旌摇动。我今天可算见到“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真人了。情种?情圣!我看着瘦削矮小的姚老先生,心里忽然涌上书中写的兮兮爱情盟誓,可与这小个子老人,好似完全不搭界。“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在姚老先生心里,山有棱否,天地合否,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他来得及见到了揣在心头几十年的心上人,虽然一抔黄土将他与心上人阴阳永隔,但,总比见不着好啊!
我终于明白秋四刘妈堵住我,要我一次次地给她念“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意思了。只是,“胡虏”倒是平了30年了,远征的良人如今也回来了,可那约郎“站起又怕人看见,跍倒又怕脚杆酸”的姑娘到哪儿去了呢?唉,狠心的岁月、无情的战争,谁该为晓霞姑娘熬成秋四刘妈,终究还是辜负了“远征的良人”买单呢?!
青春蒙昧而敏感的我,还在一旁唏嘘地感念着呢,刘伯伯已经拿出箱子里那封信和那一沓钱,双手捧给我妈妈,妈妈赶紧双手扶着他。刘伯伯终于开腔了。这是我们搬到兴隆东巷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见刘伯伯说话。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晓得内人借了您的钱,而且还借了这么多年。喏,这是她留下的遗书和全部的钱。请您收下。”刘伯伯说。
我还不知道粗粗壮壮的刘伯伯说话竟这么温雅,且彬彬有礼。我对刘伯伯顿时就充满了敬意。
感动归感动,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之心,挨在妈妈的肩膀看了秋四刘妈的遗书。原来,秋四刘妈每个月向我妈妈借钱,缘由来自她老家的未婚夫姚力凯(秋四刘妈信中写了她的未婚夫的名字叫姚力凯)。姚先生在未从军前,曾是酉阳挖葛根的一把好手,姚先生每个月卖完葛根后,都要将从中攒下的五元钱,留给她,让她买喜欢吃的“汽汽糕”。秋四刘妈信中还说我妈妈对她很亲切,她觉得我妈妈好些时候都像她的“力凯哥”一样。于是,她就不知不觉地依恋起了我妈妈,开始每个月向我妈妈借五元钱;而我妈妈再困难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谁知,秋四刘妈就不可救药地将“五元钱”认为是她未婚夫给的了。但她从来没有舍得用,一直存放在床脚的小木箱里。遗书中还说,让刘伯伯将这些钱还我妈妈。还未看完遗书,我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为穷且慈悲的妈妈,为深情可怜的秋四刘妈。妈妈已经哀痛难禁,我亦喉头哽得生疼。一时间,在场的人都黯然神伤。最后,还是哭得咳咳喘喘的烟膏刘妈止住了悲伤,将刘伯伯手中的钱扖在了我的手里。我认真地看了看,还真是的,尽是伍元一张的钱,好多张都是老早的伍元人民币。
“咦!怎么还有两张见都没有见过的?中央银行……”我嗝嗝瑟瑟一字一字地念认,惊扰了一直低着头的姚老先生。
姚老先生抬起头伸出双手拿着仔细看了看,瞬间就将那两张票子贴着胸口,微微地摇着头,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两行清泪顺着他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恣意流淌……
傍晚,妈妈让我跟着她去秋四刘妈家。一出大门就看见刘伯伯和姚老先生在烧纸钱,你三张我三张地放入还在燃烧着的纸钱灰中。火化过的纸钱如片片蝴蝶,随着深秋的晚风恣意乱飞;一些飞入昏黄黄的天空,一些飞入邻居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内,飞出巷子、飞入新华路上滚滚的车流中……
你能知道哪一片蝴蝶是刘伯伯烧的,哪一片蝴蝶又是姚老先生烧的?秋四刘妈是收刘伯伯的纸钱好?还是收姚先生的呢?我不禁凄凄惶惶地用眼追寻着,那一片片蝴蝶,被风吹得瞬间就幻化作粒粒尘埃,直上了云霄。咦,我的耳际竟响起了“青杠叶子两头尖/ 约郎一天又一天”的盈盈歌声?只是,眼前的纸钱魂在空中飞呀飞的,全都化作粉尘寻不见了。
“发什么呆?”妈妈戳了我一下。
已经宛如老契的俩伯父看见了我们,站了起来。妈妈示意我接着焚烧纸钱。妈妈将那一沓钱交给俩伯父,见他俩死活都不收,妈妈感慨万端:
“你们对刘委员这么好,是她的福报了。这钱是她的心,她的情,请收下她的心意做个念想吧,我们都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了,好吗?”
妈妈说完,不等俩伯父缓过神来,径直走进秋四刘妈家的堂屋,对着秋四刘妈的遗像肃穆地鞠了一躬。轻轻地说了一句:
“谢谢您这么多年的信誉。您的承诺,您做到了。谢谢您!”
三
我耐着性子等着秋四刘妈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完毕始终。因为我一定要弄清楚秋四刘妈为妈妈保守了什么秘密。妈妈那天在秋四刘妈的灵堂前说的“谢谢您这么多年的信誉”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确定她俩之间一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契约。我寸步不离、亦是不依不饶的紧盯,随时随地默默的。妈妈终于顶不住着我眼光的诘问了:
“你大哥与你大姐都不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
“……?!”
“这件事只有刘委员知道。这还是我们搬来兴隆东巷后登记家里人员情况时我告诉她,并请她不要外传的。”
“……?!”
什么叫五雷轰顶?什么叫天塌下来了?我同时被两砣硕大的陨石重重地击中。活该!哪个叫你好奇。我瞪大双眼,看定妈妈,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我两只耳朵嗡嗡嗡的,妈妈的声音好远好远地传来:
“这就是刘委员帮我保守了15年的秘密。”
我仍说不出话,但能听见妈妈说的:
“‘詹园长,我是死都不会说的,您放心唦。’这是刘委员当年对我承诺的,她做到了。”
我在妈妈对秋四刘妈的敬意中慢慢清醒了回来。可仍然说不出话。妈妈神情凝重,接着说:
“你也要像刘委员一样信守承诺,不要把这事说与第二个人知道。能做到吗?”
我知道我会的,但我只是点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我不仅因为大哥大姐身世的秘密而痛苦,还因为我对秋四刘妈的误会而羞愧。我不敢抬头看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刘委员借五元钱的心思我早就领悟了的,只是我不愿意戳穿。因为她曾经断断续续、掰碎掰乱地摆过她与姚先生的过往。我给她五元钱不是因为她帮我守秘密,而是我也有俩兄长在台湾,我也一直放不下他们;我怕你外婆去世时没有儿子杵跺丧棒、甩火盆哦……”
妈妈提起身体日渐羸弱的外婆就泣不成声。
我不愿再“逼”妈妈。哪晓得妈妈竟收了眼泪,肃穆地对我说:
“你想要知道我和刘委员之间的秘密,现在你知道了,就成了你秘密,你就有了责任。记住,永远不要试图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然,你的责任就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妈妈的这一席话,我牢记了一辈子。
就在我们家都以为有关秋四刘妈的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妈妈收到了刘伯伯转来的姚老先生来信及一个包裹。
姚老先生信上说,他愿意帮我家抚养一个子女,任是哪个孩子都行。姚先生请妈妈一定要相信他,还说台湾进不去可以直接去美国,他在旧金山与一个贵州去台湾的高级军官开了一家餐馆,还强调美国很容易进的。当然,最好与他有认养文书,可以一气办成财产转予手续。
妈妈才看了上半截信,突然双手颤抖,眉头深蹙,进而就虬住了。妈妈将姚老先生的信很慎重地叠回原样,揣进衣兜里,还用手摁了摁,也顾不得打开包裹,径自出了门。
我当然想知道信的下半截说什么,但,那包裹里是什么的好奇吸引着我,可没有经妈妈的同意,我是从来不敢妄动的。
说实话,姚先生信来的时候,正是我家六个孩子长身体时,有个人站出来愿意给予帮助,何乐而不为呢?可妈妈好像不屑一顾,只是她从来不说伤人的话。
姚先生寄来的包裹,咫尺天涯地在向我招手,动了心思却不会亦不敢动手我,赶紧低头看书。连做人做事都嘻而不痴的小弟,顶多也就是在包裹前不停地晃,恁没敢伸手。哪晓得我那“文革”初期为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而与家里划清界限的姐姐恰巧这时回到家了,一一看到包裹,自说自话地:
“美国来的?稀奇货呃。咋个不打开?”
唰唰唰,随着话音、剪刀声,姚老先生的包裹在姐姐大刀阔斧的手里,瞬间就大白于天下了。
看着姐姐的果敢壮举,她在舞台上“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杀!杀!杀!”的飒爽英姿,倏地就浮现在我眼前。对此,我真是永远的无能哦!
“哇,潘多拉的匣子!”
小弟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抓出一大把金色的糖果,糖纸都没撕归一,就一颗接一颗地噬进了嘴里。我也等不及地拈上一颗,亦是差不多囫囵吞枣:“哦!朱古力?”
我顾不得矜持了,一颗还没来得及咽下,又一颗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咀嚼了。那个香甜哦,几世修来!
姐姐知道姚老先生想要家里一个孩子去美国的消息,顿时兴奋得边唱边跳: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姐姐又是动脖子又是旋转圈的,连妈妈进来她都没有发觉。姐姐明确地说她要去美国,说在这里她看不到天日,还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凶猛了,但爸爸的罪恶依然让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妈妈看看姐姐,说了一句:
“人不求人一般贵。何苦让自己尴尬?”
姐姐已经走火入魔,竟顶妈妈的嘴:
“就是你这些封建的‘人不求人一般贵’,‘退后一步自然宽’的,害得我都不愿回家。好容易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还只顾你的面子!”
妈妈没说话,只是很生气地看着姐姐。
姐姐不歇心地想入非非,甚至拿不吃饭来威胁。直到妈妈严厉地正告全家:
“我生得下你们就养得起你们,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请你们一定记住,‘无求无欲品自高。’别人的好意心领就行了,千万不要作任何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不然,害了自己又带歇全家。”
妈妈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此事当然就不再被家里人提起。可我的心不听使唤地仍不能平静,大哥大姐不是妈妈亲生的,是谁生的呢?爸爸与别人?不可能!我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在外婆、姨外婆的龙门阵中知道父亲是一个重情重义、爱国爱家的君子。何况大学还没毕业就投考黄埔军校,尔后上战场打日本鬼子时才只是个21岁的青年;抗战胜利后27岁离开部队就回到贵阳来找妈妈,28岁结婚,拿什么时间去与别人结婚,且还生了俩子女?算算日期,大哥大姐出生之时,父亲才从南京回到贵阳,且还在息烽“青年军”受训。那时节抗战已接近尾声,一门心思扑在保家卫国中的父亲,也不会轻贱地随便与别人生下一双儿女呀?那大哥大姐的父母是谁呢?为什么自己不养,要交给我的父母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去问妈妈,只得任凭这个秘密啃噬我的心。
就在一年后秋四刘妈的周年祭,姚老先生回来祭奠他一生的爱人刘晓霞,刘伯伯宽仁地接待了姚老先生。姚老先生与刘伯伯又双双来我家看望妈妈。姚老先生诚恳地向妈妈赔礼,说冒犯了,请妈妈原谅。姚老先生还虔诚地捧着那包钱,亦就是小弟说的900元钱,双手抖抖、声音亦抖抖地:
“夫人,这些钱本来就是您的,您只是收回了而已。请您像体恤晓霞一样体恤我吧,我活不了多久了。晓霞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您就请收回吧。”
妈妈招呼我们在场的几兄妹站成一排,让我们齐笃笃地给俩老伯行礼,还让我们对姚老先生说谢谢。妈妈叫小弟接过了姚老先生还回的钱,自己也给俩老伯行一个礼,俩老伯亦齐齐地还了一个礼。
我知道,这次妈妈不再推辞900元钱,是想结束与姚老先生不必要的牵扯。
教育局在贵阳市的东西南北中都盖了“教师新邨”,妈妈得到了市中心 “教师新邨” 的一套三室一厅。1986年的春天,我家搬离了居住近30年的兴隆东巷。
我家搬走后的一天,我遇见亚娟,亚娟说姚老先生回台湾后就过世了,而她外公,亦就是刘伯伯,在姚老先生过世后不久,也去找秋四刘妈了。
我被姚先生的情深意长深深感动的同时,更钦敬刘伯伯的厚道宽仁。我禁不住遐想,设若他们仨在天堂相遇,秋四刘妈该如何自处?
“凡人管不了神仙的事哦!”小弟冷冷地插进来一句。
小弟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对!心思。我真正的心思,小弟怎么会知道?连我自己都还在揣着心思找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