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竹凤》

综合广播 | 2020-11-27 10:32

作者:涤之

竹凤,是我在兴隆东巷认识的第一大朋友。

那是我们家搬到尚节堂后的第一个暑假。

那时爸爸已经被迫离开家,我还没读完小班,就被送到喷水池老文庙(后来的省粮食厅)外婆家长住了。因为巴望回到自己家,每次保姆陈嬢嬢偷偷来看我,我都会让她带我到喷水池,指点我回家的路线。我觉得我已经认得回家的路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三点许,妈妈来看外婆。妈妈总是每个礼拜的这一天这个时辰来看外婆与我。因为我爸爸尴尬的身份,姨母不跟妈妈说话了,姨母说爸爸的入狱害得她批准入党的事情都搁置了。妈妈很内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为了不遇见妹妹,妈妈都是趁学生午睡时分来看我们。

这天,外婆让妈妈带我回家去住几天,说是让我到南明河水洼处多摘些“水芹菜”的嫩巅巅,巛了水再带回来给高血压的姨母凉拌来吃,说是经常吃可以降压。因为水芹菜巛了水晾干后能多放几天,这就是说,我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多住几天了,我真是高兴非常。

一进兴隆东巷我们家大院附近,就看见紧闭着的院子大门与我家后门之间转弯处的电线杆脚,平放着的一个躺椅上,躺着一个全身几乎被黑布遮盖住、看不清是男是女抑老或少、只有脖子处外露着的人。我胆怯地仄着身子快步走过,抚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进了我家后门。回家一问小弟才知道,睡在躺椅上的是湖南人弹花匠熊嗲嗲。

后来的几天里,我一出大门到后巷的南明河畔摘水芹菜,发现每天太阳最毒的时候,院子大门左侧的弹花匠熊家,惯例的,熊娭毑抱着熊嗲嗲的肩头,熊嗲嗲的独生女竹凤面对着熊嗲嗲,将熊嗲嗲两条麻杆似的腿扛在自己的双肩上;母女俩费力地将熊嗲嗲抱抬起,跨过像玉皇阁二门槛一般高的门槛,竹凤扛着熊嗲嗲两腿后退着,用屁股将两扇腰门撞开,小心翼翼地将熊嗲嗲仰放在门前电线杆旁的竹躺椅上。紧接着,竹凤在熊嗲嗲的脸上与身上各遮上一块黑布,唯独将脖子空出来正对着刚刚开始西斜的太阳。熊嗲嗲曝露在太阳底下的脖子上,布满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白点点,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闪发光。走近一看,赫然发现那些发光的小白点,竟是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蛆。天哪!有的蛆已经爬到熊嗲嗲脖子边沿的黑布上。原来,熊嗲嗲已经瘫痪了六年,脖子上长了褥疮,而且褥疮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太阳正西斜时,竹凤背对着太阳站在熊嗲嗲身旁,怀里抱着一只小黄公鸡,眼睛看着天空,让公鸡为爹爹啄脖子上的蛆。竹凤鹄立着,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得公鸡啄光了熊嗲嗲脖子上的蛆,才放了公鸡。天黑尽了,熊娭毑与竹凤又嘿气把力地将熊嗲嗲抱回屋。第二天,又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

就在竹凤的小黄公鸡长成一毛光水滑的大红公鸡时,熊嗲嗲殁了。在为熊嗲嗲做道场的这天半夜,妈妈叫醒了我们兄妹六个,我睡眼朦胧地想问怎么了,妈妈已经急急地挨着床一个个拍着我们:

“快,快,快醒过来,要喊‘睁亮喽’。”

我的背在妈妈情急的重重一拍下,终于痛清醒了。

原来,在为“离人”做道场的程序中,最后盖棺时,“无常爷”就要将“离人”带走,此时,土公子要高唱几声“睁亮喽……睁亮喽……”,生怕“无常爷”错把活着的人亦带走;并提醒左邻右舍已经熟睡的人们起来清醒着,只要你听清楚了喊“睁亮喽”的声音,你的魂魄就不会跟着“离人”走了,特别是小孩更要注重,何况我家有兄弟姐妹六个呢。

妈妈逐个问我们是否听清楚了“睁亮喽”,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严肃肯定地回答妈妈“听到了。听清楚啦。”

而后,随着咚咚咚的六声脑袋碰响床板,妈妈确认我们个个都是“活着”睡下的,妈妈这才安心。

感觉还未睡稳呢,一阵嘈杂的又锣又鼓又钹又镲的喧嚣声引导我们院子里的几乎所有人,都齐齐地涌到大门口,熊嗲嗲的送葬队伍白蒙蒙一串串,前头开路的已经走出巷子,后面紧跟着的还不见尾。唰嗖唰嗖地走了好半天。终于,送熊嗲嗲的队伍走完了。真没想到,一向孤苦少依、穷馊馊的熊嗲嗲居然有这么多人来送他。

熊嗲嗲以前是大南门的袍哥老四,还是垣城巷的保长。贵阳早年间闹旱灾时,大南门一带难民成百上千地死去,南明桥上每天都有“路倒”的。那时候,好些“路倒”都是熊嗲嗲跟随着他父亲,扛着他们到贵阳城南的南岳寿山,将其一个个安埋。尽管解放都好几年了,熊嗲嗲已搬离垣城巷,但在大南门一带还是很有人缘,来送他的人,大多数都是原来的袍哥分子与大南门原来的邻居。

噢,原来是这样。看不出孱弱的熊嗲嗲也曾气壮如牛,还这么侠肝义胆。

竹凤呼熊嗲嗲不像我们一样叫爸爸。那天送熊嗲嗲队伍中,我听见竹凤嚎叫着“嗲嗲……嗲嗲啊……”原来,熊嗲嗲家亦是抗战时从湖南逃难来的弹花匠,湖南人呼爸爸为“嗲嗲”。

竹凤家比我们早12年搬进兴隆东巷,租住了卢将军府不知哪房的房子,就在我们大院的隔墙外。那时正置1951年的夏天,结束战乱的人们开始安居乐业,因此,弹花匠的营生很受大家拥趸。熊嗲嗲安顿好后,求得主家的同意,将门槛重新用一块厚方子加高,比我们普通人家的要高一倍,说是因为做的是弹棉花营生,怕棉花絮飞出呛住了大家。哎!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弹棉花是怎么回事。

熊嗲嗲过世后,竹凤的妈妈熊娭毑娘俩不知去了哪儿,反正门关了好多天。等我回到自己家上一年级时,竟看到了竹凤,而且在弹棉花。

竹凤就在原来放熊嗲嗲躺椅的地方弹棉花。每天清晨我上学时,就会看见竹凤将自己家两扇门取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等我中午放学时,竹凤与熊娭毑已经斜角面对面地在为弹好的棉絮网线了。只见竹凤与熊娭毑俩人各手握一大卷细线,头也不抬地用双手将线头分开,熊娭毑在弹好的棉絮那端用手中的“钓鱼杆”往对面竹凤脸前一挑,两股线就勾了过来,她俩同时将线轻轻平压在棉絮上,又同时掐断手中的线;接着俩人又挑线、压线、掐线,俩人都不抬头,活路却娴熟认真。俩人一挑一送灵犀和谐,我在旁边看着还生怕竹竿会碰伤竹凤的脸,又怕会不会钩不到线。正担心着呢,斜线交织的线网就罩好了。

竹凤揭开口罩,刘海湿漉漉的,粉白白的双颊因劳作而沁得红润亮泽,就像我们院子里刚盛开的芙蓉花。难怪小弟会给竹凤起名叫“弹花西施”。只可惜“弹花西施”一双丹凤眼目无表情,根本不屑睬巴巴地等着她看一眼的我。最后,总是我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悻悻地回了家。

我从来没有与竹凤说过话,一则因为她要大我得多,还有就是大门外的人们都不太理我,可能是我不爱说话,还爱一站就是半天地盯着人家看的缘故吧。哎!谁叫我们巷子里有那么多做着各种黏人营生的人呢。实在的,我们家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他们的营生。

终于有一天,还没落坡的太阳斜照在竹凤刚完成的棉絮上,摘下口罩的竹凤笑盈盈地对着我,说,你这么喜欢弹棉花,我教你一首弹花匠的歌吧。我受宠若惊地看着她,高兴得都不晓得回答了。

竹凤坐下来面对着我,眼睛却不看我,她眯着眼,眼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仍然像当年抱着公鸡为熊嗲嗲啄蛆的时候一样,眼望着天空,不知天空中有什么让她向往的东西。接着竹凤幽幽地念道:“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我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念的句子。后来我大哥告诉我,竹凤教我的是形容弹花匠营生的童谣。

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竹凤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但是她仍然还在弹棉花,不过只是课余时间。我们院子里的晓琛哥与竹凤是同学,说竹凤学习不好,而且上课总是看小说。一次俄语课,老师还没收了竹凤正在看的《茶花女》,竹凤求老师还她,说是借图书馆的。老师要竹凤答应半期考试及格就还给她。竹凤保证了,也考及格了。老师很守信誉,将《茶花女》还给了竹凤。

竹凤的母亲熊娭毑已经老了,而且突发腰疼,需要一笔钱住院治疗。竹凤靠弹棉花养活母亲与自己,还要上学,已经够紧巴的了,怎么拿得出钱为母亲治病呢,竹凤束手无策。竹凤来求我妈妈,想到幼儿园来当工友。我妈妈找到南明区文教科的邓科长说明情况,希望能帮得了竹凤,邓科长说我妈妈异想天开,还嗔她是“天方夜谭”。我妈妈又难堪又难过地回来了,给了我10元钱,叫我交给竹凤,先送熊娭毑进医院看看。那几天妈妈很黯然,觉得对不起竹凤。

记得妈妈曾经说过,凡是遇到困难,要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用力想,用力想,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妈妈终于想到了帮助竹凤的办法。妈妈动员她旧社会就读的“国立贵阳女子师范学校”时的几个同学、解放后担任好几所市级幼儿园的园长们,将这些幼儿园小朋友们的棉絮全都交托给竹凤翻新,帮竹凤解决了暂时的困难。这次的活路让竹凤忙活了好几个月。竹凤朗开了笑容,我也跟着好高兴。

竹凤还没找到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竹凤不再被老师追着去上课,也不再因为考试不及格被人耻笑而伤心落泪了。竹凤可以每天专门弹棉花,家里收入多一些。可惜好景不长,“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大有作为的”号召,全国初中一年级至高中三年级的学生都被动员下乡。工宣队来竹凤家要她上山下乡,说是一定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否则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竹凤求告说她母亲病着,离不开她,可是反而惹来了贴在她家门上的一张勒令。竹凤羞愧难当,不敢出门,生怕被抓走。熊娭毑去求工宣队的头头,结果,被双手吊在运送学生下乡的大卡车顶横杆上。晓琛哥通知竹凤去看熊娭毑,竹凤请我妈妈跟她去学校救熊娭毑。我们院子里的大小孩子们都一块跟着去了。

妈妈一看见熊娭毑的样子,即刻抱住熊娭毑,让我俩哥哥帮助解开了吊绳,放下了熊娭毑。竹凤抱着熊娭毑哭得喘不过气来。妈妈找到工宣队的头头,据理力争竹凤是独生女,按政策是不下乡的。工宣队不答应,说竹凤如果负隅顽抗,就把熊娭毑再吊起来。妈妈无奈,只好劝竹凤先下去,并答应竹凤会时常照顾熊娭毑的。熊娭毑哭着对竹凤说老家的话,叽哩咋啦的我们听不懂。在回家的路上,竹凤告诉我们,她妈让她找个人嫁了,只要是能让她留下来的都可以。

再过两个来月就过年了,可竹凤还是随着吊熊娭毑的大卡车下乡去了罗甸县。还好,竹凤与晓琛哥等六个同班同学住一家。竹凤有了伴,她不会孤独了。

过年前夕,晓琛哥回来了,竹凤没有同行。我问晓琛哥竹凤怎么没回来,晓琛哥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又快过第二个年时,竹凤回来了,又黄又瘦,像个“纸人人”。竹凤说是乡下吃不饱,同学们差不多都回城了;因为全家只剩她一个人,她害怕,就偷偷地跑了回来。结果当天晌午,当宣传车唱着歌经过兴隆东巷时,竹凤吓得不知躲哪儿好。因为下乡后私自回城的,是要被抓走的。竹凤敲开了我家后门,我让竹凤躲在我家。半夜,与我同睡一床的竹凤轻悄悄地下床,我以为她要去厕所,就没有在意,反正她知道厕所的位置。谁知竹凤上厕所回来一直吞着眼泪到天明。第二天,熊娭毑又重申:

“只要能为你搞回户口,不管干什么的,你就嫁给他吧。”

竹凤不答话,只是嘤嘤地哭。

熊娭毑说,崽呃,妈说句丑话你不要怪罪:“关了灯,认识不认识的都一样。有其在下边受苦拿给农民糟蹋,不如趁着黄花身子,找一个城里人。给谁不是给呢?我们命苦呀!”说着说着,熊娭毑竟大放悲声。

兴隆东巷的“喂猪刘妈”给竹凤介绍了个泥瓦匠,说是泥瓦匠家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可以将竹凤的户口搞回来。小弟看见竹凤与泥瓦匠去派出所登记结婚的那天,回来沮丧地说:“哎!我今天才晓得,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竹凤上了户口后的当天晚上,熊娭毑招呼院子里的人们吃了几盘“裸体糖”和盐葵花,竹凤就与泥瓦匠成婚了。

我没有参加竹凤的婚礼,因为也在当天晚上,我第一次乘上火车送小表弟去了成都小姨母家。

两年后我从成都回来,竹凤已经不住在兴隆东巷了。小弟说,竹凤结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婆婆嫌她没有生儿子,撺掇泥瓦匠与竹凤离了婚,两个女儿一人分一个。竹凤没有工作,熊娭毑又已经过世,请求婆婆帮她带离婚时判给她抚养的女儿,婆婆说要带孩子就要一个月给她50块钱。竹凤帮人卖衣服,顶多够养活自己,哪来的50块钱给婆婆呢?竹凤不知怎么办,心一横,就与别人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竹凤的50块钱解决了,还时不时地给俩女儿买好看的衣服。只是竹凤越来越瘦,脸色卡白卡白的。

时近中秋,月儿总是又大又白,高高挂在天上,你走哪儿,它都跟着。这时的南明河畔就成了少男少女们的天堂——天上明晃晃的月儿亮着,映照在河水面,河水一波一波地滚流着,成就了一个一个滚动着的月亮,南明河就更其亮韶了。

那时,没有正经读书的我们,都喜欢相邀于傍晚时分至深夜,浸在南明河畔拉提琴、拉二胡、吹笛子,甚至朗诵诗歌、唱歌、唱京剧等不一而足地盘弄乐器混光阴。那样的日子,晨昏颠倒地令人陶醉,若不是家长们一次次地呼唤,就是月亮换成了太阳,这些“浪荡子”们是不会回家的。当然,河畔那些漏网的、没有收割完的包谷、包谷杆,亦是诱惑我们的食物之一。你知道,刚刚掰下的包谷,用干树枝、干包谷叶在野地里烤熟,黑乎乎地啃着,哪个香啊,真是永生永世永难忘哦!这样的时辰,我亦和春凤与安琪去过几次,真的是乐不思归哦!

一天晚上,小弟回来神神秘秘地说:

“竹凤成了‘盖浇饭’。”

“盖浇饭是什么?”

我正惶惑呢,妈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揪着小弟的耳朵,咄咄地说:

“记住了,街上的丑话丑事你再敢拿回来脏你姐姐的耳朵,我揪断你的耳朵!听清楚了!”

小弟“哎呦哎呦”护痛着,连连说:“是!是!我不敢了。我记住了!”

我知道妈妈不会揪得很恼火的,只是小弟摆个夸张的痛苦状罢了。

小弟知道我不会罢休,趁妈妈走开,悄悄对我说:

“盖浇饭就是烙铁。”

“‘盖浇饭’都还没搞清楚,又来了‘烙铁’,你搞什么鬼?”

“哎!你一点社会知识都不懂,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不要鬼鬼祟祟了,小心我告状噢!”

“你告状还少了?也没告出哪样真知灼见来吧?莫非不是?自己慢慢去悟吧!”

我总是搞不赢小弟。

我刚走过南明桥,就看见一堆娃娃们跟着一个留卷发的姑娘身后边齐声叫喊:“盖浇饭!盖浇饭……。

又是“盖浇饭”?

隐约地,我觉得“盖浇饭”绝不是我知道的“一碗白饭或包谷饭,上面盖上一瓢汤菜”的吃的、教师食堂的饭。

我看见那背影,心里“咯噔”一下,“竹凤”?那大辫子姑娘就是竹凤。

原来,“盖浇饭”是那种女人哦!

后来听秋四刘妈们摆龙门阵时,诡异地邪笑着说哪家哪家的姑娘是“盖浇饭”的话,我好难过,我觉得“盖浇饭”们太可怜了。哎!不是说新中国都已经彻底消灭“妓女现象”了吗?为什么还有“盖浇饭”呢?为什么国家不帮帮这些为生活所迫而做“盖浇饭”的人呢?

我不仅知道了“盖浇饭”是在贵阳市区干重劳力活的人们给卖淫的女人起的名,意指吃一碗最便宜的“盖浇饭”的钱,就能与这种女人发生不正当的两性关系。还知道了这些坏人还给“盖浇饭”们起名为“烙铁”。说是女性的外生殖器形象与裁缝师傅用的烙铁一模一样。有时这些坏人因为不得逞,还追着叫“盖浇饭”为“烂烙铁”,公然侮辱这些受苦受难的姐妹们。

我虽然明白了什么是“盖浇饭”,也知道了“烙铁”的意思,但要将这样侮辱性的名字冠在竹凤头上,我哽着喉咙的不愿意。

竹凤沦落到被街上娃娃们笑谑的目标,我痛苦万分,不知怎样能帮得了她。

我委屈地告诉了妈妈,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即便是巷子里人们尊称的“里长”妈妈,对竹凤的事,也无可奈何。

再见到竹凤时,是十年后的事了。竹凤已经成了一个服装店的老板娘。那是一次我与妈妈在大十字第一商场买衣服时,看中了一件有领有袖的鹅黄色针织衫,正看号码呢,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拥住了,回头一看,竹凤!竹凤仍像当年一样先向我妈妈微微鞠了一躬,回头拉着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倏然地,眼泪就滚了下来。我倒坚强呢,我妈妈那厢则已是满脸泪水。我们仨都说不出话,相顾凝噎。半天,还在泪眼婆娑的竹凤告诉我们,她有钱了,还买了房子,已经将俩女儿接回自己的家。竹凤一定要请我与妈妈去大西门的“小上海”吃饭。我与妈妈好容易才推辞掉。告辞时,妈妈说欢迎竹凤来家里做客,竹凤说她知道我家还住在尚节堂,她会来的。

我与妈妈漫步着,还唏嘘在与竹凤的重逢中。一个纸袋子突然塞进了我的手里,回头一看,竹凤的背影已飘然远去。打开袋子,原来是刚才我看中的衣服,我的喉头又哽了起来。还来不及流出眼泪,竟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某些星辰,陨落时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摘自《茶花女》

“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会显得越加崇高。”摘自《茶花女》

“我(们)一定是前世作孽过多,再不就是来生将享尽荣华,所以上帝才会使我(们)这一生历尽赎罪和磨练的煎熬。”摘自《茶花女》

我与妈妈相对看着,没有话说。

我找到同院的晓琛哥,将竹凤的字条交给他,并说这是竹凤托我交给他的,说他看了会明白。

晓琛哥看了竹凤的字条,全身筛糠簸米地颤抖起来,突然大喊一声“天啦!”瞬间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我的心狞笑着,抽搐着,也不由得哑然地喊了一声“天啦……”

我恨我的敏感,竟会于当年就觉得晓琛哥与竹凤之间一定有事。所以我看了纸条后才会直直地去找晓琛哥。

竹凤木然地同意与泥瓦匠结婚时的眼睛在我眼前浮现。原来那时,竹凤的心已死。

我专程去找了竹凤。原来竹凤下乡后与晓琛相爱,还怀上了晓琛的孩子,她俩计划逃跑,竹凤说去她的老家湖南郴州,会有亲戚接受她们的。晓琛说回家告别父母后就回来与竹凤一起走,但直到竹凤生下儿子,也不见晓琛回来。

竹凤将儿子交给了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就是这个主任提醒她晓琛已经抛弃了她,还让竹凤认清楚现实。竹凤索性将儿子送给了妇女主任,回到兴隆东巷,要让晓琛说清楚。可当她看见晓琛怯懦的目光时,爱意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冰冷与蔑视。竹凤从此埋葬了自己的爱情。我想起了竹凤躲在我家的那个晚夜,“眼泪流有三尺高。”

竹凤说幸亏她认识了“茶花女”,要不,她这一辈子就太冤了。竹凤在她的家里、身上、皮包里,时时都放着茶花、蜜饯,都是“玛格丽特”喜爱的东西。竹凤说“玛格丽特”的肺病也过给了她。

我再去看竹凤时,竹凤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身子瘦得像根冰棒签签。

竹凤说她现在只剩下死了,她愿意死。

“死了就好了。”

竹凤抬着头,忽然眼神迷离地眺望着远方?一如多年前她怀抱着小黄公鸡为熊嗲嗲啄脖子上的蛆一样。好半天,竹凤才深深地出了一大口气,轻轻地自顾自地说。

我找不到什么能安慰她的话说,只是大气都不敢出。

竹凤回过神来,幽幽地看定我:

“其实,我不悲伤,我的第一次给了他,是他将我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变成了女人。”

竹凤缓缓地说着,眼里就放出了好柔美的光芒,这光芒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竹凤舍不得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柔情已然飘远,飘逝得无影无踪。

竹凤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一直都喜欢你吗?”

我墨者黑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知怎样回答。

竹凤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轻笑了一下,忽地抓住我的手,热烈说: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住在他家隔壁。我一直舍不得与你断了联系,因为我不愿意没了他的音讯。每当夜晚想起他,我总是不肯睡去……哎!多少年了,我好羡慕你呀!”

倏地,我的心一阵阵发紧。

天哪!竹凤还一直深爱着晓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