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磅礴乌蒙
磅礴乌蒙。 王纯亮摄
乌蒙磅礴,这是对眼前万峰成林的画卷最好的诠释。走在这块土地上,毛泽东主席那首闻名遐迩的《七律·长征》不时响彻我的耳畔: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这是一块红色的土地,它东邻武陵山脉,西邻横断山脉,平均海拔两千零八十米,最高峰牯牛山海拔四千零一十七米。紧邻其中部的苗岭是珠江和长江的分水岭,珠江的上游是红水河,再往上就是北盘江和南盘江。南、北盘江发源于这里,长江南岸最大的支流乌江发源于这里,赫赫有名的赤水河发源于这里。
这里就是如雷贯耳的乌蒙山脉。
这里让人耳熟能详的当然是毛泽东主席那首气势磅礴的诗——《七律·长征》。毛泽东主席曾在这里指挥了举世闻名的“四渡赤水”战役,使得中央红军巧妙地甩掉了国民党四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贺龙元帅曾在这里指挥了久负盛名的“乌蒙回旋战”,使得红二、六军团能够迅速北上,形成了三军会师的大好局面。
行走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绿色的基调是其耀眼的景象。
乌蒙山脉跨越川滇黔三省,绿色的乌江最令人瞩目,它源于乌蒙山脉,横贯贵州中部及东北部,被誉为贵州的母亲河,它是长江上游南岸最大的支流,进入重庆市的涪陵区汇入长江。
乌江有南、北两源,均发源于地处贵州毕节的乌蒙山区。南源主源为三岔河,源于威宁县香炉山麓盐仓镇营洞村,北源主源为六冲河,源于赫章县辅处乡兴旺村。从三岔河源头起,全长一千零三十七公里,贵州境内长八百四十九公里,重庆境内长一百八十八公里。
三岔河与六冲河在毕节市黔西市化屋村汇合,此为上游;从化屋村到贵州铜仁市思南县为中游;思南县至德江县、沿河自治县、重庆市涪陵区为下游。乌江流域跨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四地五十余县市,流域面积八万七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其中有六万六千八百零七平方公里在贵州省境内。
沿着这条绿色的大江行走,逐步了解人文地理,熟知了人们在自然中繁衍生息的故事,拷问了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关系。曾几何时,人类在对大自然过度索取后陷入穷山恶水的恶性循环之中,曾几何时,人类又总是在修复大自然、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中向往着更为可期的未来。
在乌江源这块土地上,人与自然的故事随处可寻,精彩纷呈。
“开荒开到天边边,种地种到山尖尖”,曾经过度垦荒造成严重的石漠化;“挖煤挖得山癞了头,炼硫炼得山白了头”,乱采挖、乱冶炼矿产资源,破坏了山体、污染了土壤水流……
贵州省曾是全国石漠化土地面积最大、类型最多、程度最深、危害最重的省份。二〇〇五年国家第一次石漠化监测显示,贵州全省石漠化面积为三点七六万平方公里,毕节市石漠化面积就有六千五百四十点六五平方公里,接近全省石漠化面积的五分之一。二〇一二年第二次全国石漠化监测结果显示,石漠化严重影响长江、珠江流域的生态安全。乌蒙山脉是长江、珠江支流的发源地。石漠化的影响得不到遏制,何谈长江、珠江流域的生态安全?
贵州还是矿产资源非常丰富的地方。乌蒙山区便是贵州矿产资源的重要储藏地,已发现的有铅、锌、铜、铁、金、铝土、煤、磷等三十多种矿产。乌蒙山区的矿藏主要集中在贵州西部和云南东北部交界地,乌江源正好位于矿产资源较为集中的地方。
这些地方矿产采挖冶炼有上千年的历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增长,矿产采冶业发展迅猛,但行业发展无序粗放,乱采乱挖、土法冶炼等破坏了山体田园,污染了土壤河流,严重影响生态环境。
当一个地域成为整个流域的忧患点时,这样的忧患必定让这一方水土脆弱得养不起一方人。听当地人提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石进人退,绿进石退。”
这句话其实就是开展石漠化治理以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最为切身的感受。石漠化严重地区的特征,就是极度贫瘠,这一类地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如何绝地逢生?石漠化治理,刻不容缓。这“一进一退”,就是绝地逢生的缩影。这样的缩影,无疑是人间奇迹,而创造这样的奇迹,归根结底还是人与自然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啻告诉我们,人与自然和谐,是命运共同体,缺一不可。
在乌江源,我沉醉在进和退的故事里。
一
赫章县位于滇东高原向黔中山地丘陵过渡的乌蒙山区倾斜地带,平均海拔一千九百九十六米。境内最高峰小韭菜坪,海拔两千九百点六米,境内最低点在刹界河,海拔一千二百三十米。
赫章属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山区,主要地形以山地为主。舍虎梁子、结构梁子、三望坪、韭菜坪等大山,峰峦重叠,沟壑纵横,河谷深切。赫章县河流水系有金沙江水系和乌江水系。流域面积最大的是乌江水系中的六冲河流域,面积为二千一百零五点一平方公里,占全县总面积的百分之六十四点八七。
六冲河又名六圭河,是乌江最大的一级支流,发源于赫章县辅处乡兴旺村。流经可乐乡、双坪乡、朱明乡、罗州乡等十二个乡镇后,经毕节市七星关区、纳雍县、大方县、织金县、黔西市后汇入乌江。
赫章东邻毕节市七星关区、纳雍县,西连威宁县,南接六盘水市,北连云南省镇雄县、彝良县,全县总面积三千二百四十二平方公里。县城坐落在前河、后河的交叉点上,前河彝语叫墨特川,意为“有水塘的山冲”,这也是赫章县的旧称。
据史料记载,自新石器时代起,赫章境内就有人类生息繁衍,战国时期属夜郎国,汉置夜郎郡、夜郎县,历史沿革几经变更,一九四一年正式命名为赫章县。目前辖五个街道二十五个乡镇四百八十一个行政村(居),总人口八十九点二三万人,居住着汉、彝、苗、白等三十一个民族。
到赫章之前,我联系了赫章作家陇忠丽,请她从作家的角度为我推荐有故事的地方,她首先推荐了河镇彝族苗族乡海雀村。她说:“海雀村处牛栏江流域,虽然不在你想采访的乌江流域,但其治理石漠化、生态脱贫的故事有典型意义。”海雀村我是知道的,我从多部报告文学中读到过这个村子的故事,还在不同的媒介上了解到海雀的巨变。
海雀村地处乌蒙山区西北面的腹地,距县城八十八公里。乌蒙山区在国家十四个连片极度贫困地区上,榜上有名,而赫章县是这极度贫困中的典型,海雀村,则是典型中的典型。曾经的村庄,不通电、不通公路,生活用水主要靠收集天然降水,没有学校,没有卫生室,读书、看病需步行到十二公里以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村民住房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茅草房和简易窝棚。乌蒙山区的村庄大都地处山高坡陡之地,海雀村也是如此。耕地贫瘠、零星分散,二十五度以上陡坡耕地占所有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九十。为求生存,过度毁林开荒,森林覆盖率锐减到百分之五以下,水土流失严重,石漠化程度深,生态环境极度恶劣,自然灾害频发,一刮风,村子里就风沙漫天。
一九八五年五月新华社记者刘子富来到了海雀,他在实地走访中被村民“缺粮断炊、衣不遮体”的苦日子震惊了。一九八五年六月二日,《新华社贵州分社记者来电告急:赫章县有一万二千多户农民断粮,少数民族十分困难却无一人埋怨国家》的内参以《国内动态清样》呈现。
这份内参引起了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关注。随后有了贵州省相关的紧急会议,有了工作组星夜兼程赶往海雀村,有了一次性十万公斤粮食的发放。
当地政府有组织、大规模扶贫开发的序幕也随即拉开。一九八八年六月,经国务院批准建立毕节“开发扶贫、生态建设”试验区,拉开了中央指导、地方主攻、各民主党派等帮扶,合力建设毕节试验区的序幕。海雀村也因此被称为毕节试验区的发祥地。
一九八五年也正是文朝荣担任海雀村村党支部书记的第四个年头,他于一九七二年开始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一九八二年担任村党支部书记。那些年来,看着村里日渐光秃的山,越来越贫瘠的土地,文朝荣的内心总是很焦虑,总觉得应该做一点什么。他反复琢磨,开始一个人在山上试种华山松,后来带领三百多名青壮年一起挖树窝、种树苗,经过三年的持续造林,海雀村的华山松种植面积达到了一点一六万亩,生态环境得到了初步改善。
随着各级政府加大扶贫力度,在海雀村推行了土地有机改良和杂交技术,一九九四年,海雀村粮食生产总量达到了十四点五万公斤左右,人均粮食占有量达到二百零三点五公斤,村民吃饭问题基本解决。
党的十八大后,在脱贫攻坚中,海雀村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二〇一六年海雀村脱贫,二〇二四年上半年人均收入达到一万八千六百三十三元。如今森林覆盖率从原来不足百分之五提升到现今的百分之七十七。二〇二二年四月,获得贵州省第二张林业碳票,这是权属清晰的林地林木的碳减排量收益权的凭证,标志着海雀村森林的固碳释氧功能获得了作为资产交易的“身份证”,当年底便实现碳票交易十四点四一万元。
而老支书文朝荣,生前一直做义务护林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放不下的还是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这一片森林,是他用毕生精力谱写的绿色华章。
文朝荣的奋斗故事,就是一部脱贫攻坚的史诗,凡是听过海雀村文朝荣的故事的人,无不动容。从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生态环境对一个区域发展的重要性,也凸显了“我要脱贫”和“要我脱贫”这两种不同的态度,所得到的不同结果,文朝荣就是“我要脱贫”的典型。
林中远眺海雀村。王纯亮摄
海雀村无疑是有故事的,而且这故事早已传扬开来,无须我再去赘述。加上此次我主要是沿乌江采访,到赫章是想到乌江北源六冲河看看。
我问陇忠丽:“辅处如何?”辅处乡的兴旺村是六冲河的发源地,在我沿乌江采访前查阅资料时常常“见到”这个地方,去赫章,我很想实地去看看。
辅处彝族苗族乡位于赫章县西部,平均海拔一千八百六十米,总面积八十三点一六平方公里,林地面积七万零八百九十二点七五亩,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六十一点零五。这样的数字在石漠化地区无疑彰显着傲人的业绩。
植树造林是辅处乡治理石漠化的主要方式。近五年来辅处乡实施退耕还林三千二百八十三点五亩,兴旺村占二百六十一点八亩;实施国储林一期项目二千四百三十五点四亩,兴旺村占一千二百四十三点六亩;实施核桃基地国储林项目二千五百六十八点八二亩,兴旺村占七百三十四点四二亩。从中可以看出,六冲河源头所在地——兴旺村是辅处乡石漠化治理的重点地区。
在我提到乌江源的辅处乡时陇忠丽说:“在最近一次省里开展划界工作时,有观点认为乌江发源于可乐的红岩水库。”
可乐彝族苗族乡位于赫章县的西北面,邻河镇乡、辅处乡。我知道可乐是因为这里的考古发现曾经轰动一时。
可乐考古遗址位于可乐河两岸的丘陵坡地上,占地面积约九点四平方千米。一九五八年出土第一批文物,到二〇二二年,已进行有十次发掘,文物主体包括汉代遗址和战国时期的当地少数民族遗址及墓葬两类,出土有战国至秦汉时期大量文物。二〇〇一年六月,被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二〇一〇年十月,可乐考古遗址公园入选第一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
二〇〇〇年开始,在可乐发掘战国至西汉墓葬一百〇八座,出土文物五百四十七件,其中葬式奇特的“套头葬”入选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一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套头葬”习俗,如用鼓形铜釜套头,以及用铜洗罩面、铜釜套脚。有专家分析,套头铜釜曾是死者生前用的炊具,是特殊的宗教用器,而不同的墓葬,处理方式又不尽相同。目前,这种奇特的埋葬方式在国内考古发现中是独一无二的。可乐多次发掘出土的大量珍贵文物,主体形制多为秦汉时期文物。
可乐,彝文古籍称为“柯洛倮姆”,意为“中央大城”,史志记作“柯乐”,后演变为“可乐”。据彝文古文献记载,当时与贵州可乐齐名、能称“倮姆”(彝语,汉语为“大城”)的,有成都(勒姑倮姆)、重庆(储奇倮姆)、昆明(勒波倮姆)等西南地区的著名城市。夜郎时代的交通格局与当代截然不同,当时的可乐大城与中原的联系是向北翻越崇山峻岭进入赤水河或牛栏江河谷,才能与巴蜀一带的汉族居民建立直接联系。《史记·西南夷列传》称,在四川宜宾(犍为)有大量的笮马(乌蒙马、水西马)、牦牛、僮(奴隶)交易,他们都是通过这一古道从可乐而来。有学者结合史料和考古发现认为:传说中的可乐大城是一个多元文化复合的大城池,是一个季节性的多民族集散中心,它的定居居民人数有限,主体是汉族居民,目前发掘的文物属于他们所有。但这些已有考古收获并不能代表可乐大城的全部内涵,因为其他族系各民族的季节性集散是使该大城得以支撑、繁荣的基础,其季节性来可乐是为了实行物资交换。目前,贵州省境内的北盘江、乌江流域均在河滩的冲积层中陆续发现石器、贝器、骨器和零星的金属残片,就很可能属于其他族系古代民族的遗物。由此推断,可乐大城应该是一个多元文化复合的大城池,古夜郎文化也是一种复合文化。
在毕节,除可乐考古发现外,还有其他考古发现吸引着人们惊奇的目光,也让我好奇心满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黔西观音洞遗址是贵州首个发现并试掘的旧石器时代遗址,由此揭开了贵州史前考古的序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七星关区青场镇西北再发掘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遗址。而威宁中水镇考古发现位列“二〇〇五年度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填补了贵州新石器时代末期至青铜时代早期考古和聚落考古的空白。
这些考古发现总让乌蒙高原这片土地充满了历史的张力。
其实,在乌江流域,有不少的考古发现都在述说着这片土地上久远的故事。历年来,贵州荣获的八项“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有六个在乌江流域。除盘县大洞遗址、威宁中水遗址外,赫章可乐遗址、遵义海龙囤遗址、遵义新蒲播州杨氏土司墓地、贵安新区牛坡洞遗址、招果洞遗址、大松山墓群都处乌江流域。如此多的考古发现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乌江流域历史文化的厚重。
很显然,我这个搞了多年文化新闻、对考古很是关注的记者是早就知道可乐的。不过可乐有可能还是乌江的源头,这是让我始料未及的。
就在我诧异之时,陇忠丽说:“去双坪吧,双坪紧挨辅处和可乐,双坪不如辅处和可乐的知晓度那么高,但作为地处上游的乡责任却不轻,六冲河汇聚到这里河面渐宽,流域面积广,石漠化治理任务重。”
就这样踏访乌江源的首站我到了赫章县双坪彝族苗族乡。
二
双坪乡地处赫章县西南部,西南与威宁县盐仓镇接壤,处威宁和赫章交界地。行政区域面积一百九十二点七四平方公里。辖二十六个村一百三十六个村民组,居住着汉、彝、苗、白、布依等八个民族,九千一百八十二户四万三千二百零七人。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从贵阳开车经贵黔、毕威高速公路,三个小时后便到了赫章。一九八五年,新华社记者刘子富去海雀村采访的那一年,从贵阳到毕节只有国道、省道、县道,贵阳到赫章须十几个小时,出发和到达是两头黑,到海雀应该是第二天了。而如今,清早我还在阴雨绵绵的贵阳,中午便到了阳光灿烂的赫章。
简单的午餐后,我们一行人驱车出了赫章县城。在这里除了山还是山,车时而在山之巅行驶,时而在峡之谷行驶,耳膜一会儿凸,一会儿凹,脑袋嗡嗡的。不过这样的不适,并未影响我的心情。在一个山脊上,我们停下车来,站在高处看着一片起伏的连山。此时,风吹满山谷,连绵不断的林海宛若碧浪清波,蜿蜒蛇形的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飘带,在这片云雾缭绕的碧绿中时隐时现。
我来到了白云端。
同行的赫章县林业局石漠化管理中心工程师周兴介绍:这里地属双坪乡儿马冲村,海拔有两千一百多米。
路,一面靠山,一面临悬崖。周兴指着对面的山说:“看,这片山,实施人工造林已经五年了。”
我放眼看去,这片人工林一片郁郁葱葱。赫章县是以山地为主的高原山区,喀斯特环境脆弱。区内地形及土地极为破碎,山高坡陡,植被覆盖率低,水流冲刷力强。岩石以碳酸盐岩为主,土层浅薄,土质疏松,抗蚀能力很差,为水土流失极强区,也是贵州省岩溶地区石漠化分布面积较大、类型齐全、发育强烈的高原山区。在这样的地方,人造林的成活率这么高,实属罕见。
周兴说:“不知青山变成石山经历了多久,可要把石山变回青山,太漫长了。”我问:“这就是海雀村种的那种松树?”周兴道:“是的,叫华山松。这种树喜欢温和凉爽、湿润气候,与毕节低纬度高海拔的气候吻合,还能适应多种土壤,喜排水良好,而毕节以碳酸岩为主的山地恰恰排水好。用什么植物治理高海拔地区的石漠化、这可是经过了几十年的摸索呀。”
周兴今年四十一岁,二〇〇三年从贵州林业学校园林专业毕业后便在不同的乡镇做过不同的工作。二〇一一年,周兴调到赫章县古基乡林业站。二〇〇八年,国家正式启动石漠化综合治理试点工程,毕节七县一市全部被纳入试点范围,也就是说周兴到林业站工作那年是毕节市全面开启石漠化治理工程的第三年,也正是石漠化治理的起始阶段。
周兴介绍说,他刚到乡林业站工作时,看到的石头山太多了,放眼望去不只是山荒,人心里也慌得很,这可不是觉得慌张,而是觉得荒凉,荒凉到人置身其间情绪会莫名低落。可惜那时候条件有限,没能用影像记录下来。
我能想象,这样强烈的对比,当年的满目荒凉,眼前的生机盎然。
二〇一六年周兴调到了县林业局石漠化管理中心工作。那一年毕节全市石漠化面积为四千九百六十七点六平方公里,比二〇〇五年国家第一次石漠化监测的六千五百四十点六五平方公里、减少了一千五百七十三点零五平方公里。那一年,赫章的石漠化面积为三百一十五点九三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百分之二十六,到二〇二三年赫章石漠化面积已减少为二百一十四点二一平方公里。
周兴回忆起他在古基乡林业站工作时与村干部一家一户做工作的情景。那个时候古基乡的森林覆盖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治理石漠化大都是封山育林。靠山吃山,这是老百姓固有的观念,一下子不让上山了,百姓肯定有情绪。他说:“要宣传好党的方针政策,要通俗地讲解好青山变成石山与生产生活的相关性,最重要的是必须了解百姓生产生活中的难处,并在工作中去化解。比如造林工程中,只要有用工、首先照顾本地百姓;比如在畜牧业比较集中的地区,就专门培植林中草地,不能放牧,却可以定时定点伐草,解决百姓牧畜的问题。你不要小看种草,是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哟。”
周兴介绍,草地对防止水土流失作用超过森林,是增加绿地覆盖率的先锋植物。草生长快,根系发达,形成较为致密的地下根网,有助于改善土壤容重,增加土壤持水力,有效地防止水土流失,有资料记载,采用多种牧草混播建植草地,每亩可涵养水源二十八点五立方米,草地建成后,十五至二十度的坡地每年每亩可减少水土流失一点六吨,二十五度以上的坡地每年每亩可减少水土流失五点三吨。同时种草产生的根瘤菌固氮能力居各类植物之首,豆科牧草固氮能力就为每亩十三点五公斤,这有利于保持土壤肥力,降低化肥用量,减少土壤污染。
二〇一九年赫章实施了乌蒙山区山水林田湖草重大生态保护修复人工种草项目,项目总投资五千九百零五点七六万元,中央资金三千二百点七六万元,地方配套资金二千七百零五万元。新增草地五万一千五百五十一点七亩,其中:整合已建草地三万亩,新建草地二万一千五百五十一点七亩。工程对高原喀斯特二十五度以上坡耕地退耕还林生态比较脆弱的地块进行林下种草生物多样性保护修复,实现乌江上游生态屏障整体保护、系统修复、综合治理。项目带动了区域内养殖农户养殖黑山羊,实现项目区八百余个富余劳动力就地转移,辐射带动周边两百多农户发展养殖黑山羊。
同行的双坪乡副乡长刘飞介绍:毕节市石漠化综合治理工程主要有植被恢复与特色产业主导型、封山育林与人促修复主导型、石漠化草地建设与生态畜牧业主导型、水土保持与基本农田建设主导型、岩溶资源开发与生态旅游主导型。
他说:“走,去看看我们的林下种植基地。”
周兴却说:“前面坡顶那一片就是我们的生物多样性培植基地,去看看再走嘛。”
山巅之上,阳光灿烂,天空湛蓝,风在连绵的密林中吹过,哗哗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里是贵州省毕节市乌蒙山东部石漠化综合治理和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退化林修复示范点,建设规模为二十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九亩,其中人工造林两千亩,退化林修复二十二万八千七百七十九亩,草原改良四万五千亩,人工种草两千亩。涉及威宁赫章两县四十一个乡镇、街道,投资来源为中央预算内资金。
周兴说:“看见阔叶树没有?在毕节这样的高海拔地区,华山松等针叶树是初始用于固山的最佳树种,所以,一路上你看到的都是针叶林多。树木成林后还不能大意,因自然灾害、管理不当等原因或许会形成退化林,生态有倒退的可能。我们目前在退化林修复中大都要进行生物多样性建设,这会进一步降低森林退化的风险。目前我们正在这片林子里种植阔叶树——桦树。”周兴一边对我说,一边快步在林边的路上走着,脸上溢满笑意,言语间尽是自信。而这一片他引以为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林至少需要用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
毕节市乌蒙山东部(西片区)石漠化综合治理和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 。 王纯亮 摄
那一天,高原上深秋的阳光依然明媚,这明媚的光和浓浓的绿,让人有了如沐春风的暖意。在这暖暖的意境中,我们跟着刘飞向种植基地出发。
车下了山坡,便是青山环抱的坝子。同行的赫章县农业农村局环资站的黄又华突然让停一下车。
下车后,只见一垄垄地在坝子里铺陈开来,有那么几垄地里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忙碌着。黄又华说:“这一片种植的全是烟叶,地里的人应该正在收拾农用薄膜。搞好农业环境保护,特别是在江河流域防治农业污染是重中之重。目前我们在探索农用膜、农药包装废弃物回收机制,农用膜回收每公斤补助农户五元,二〇二〇年以来废旧农膜回收利用率一直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五左右。”
我们走向离公路最近的一垄地,地里忙碌的是双坪村鸭子岩组的唐发荣一家。他家种植烤烟四十亩,亩产在二百四十斤左右,每斤卖十八点六元,年收入接近二十万。
我问唐发荣:“你家用地膜全部收拢了能卖多少钱?”
“几百块吧。”
“这和你家几十万的烟叶收入可没法比。”
“我们搞这个不图钱,村干部都说了这个膜留在土里不好、坏地,我们可是靠地吃饭的。再说,每年来收烟叶,一分钱不少,就让把这膜交到回收站,这都不干的话,说不过去。”
黄又华介绍:毕节在石漠化治理中强调水土保持与基本农田建设,赫章在这一框架下制定畜禽养殖污染防治、农村厕所改造、农作物秸秆综合利用、废旧农膜回收利用、受污染耕地安全利用和严格管控、耕地安全利用及化肥减量增效、农作物绿色防控等工作方案。二〇一八年至二〇二三年,农业环境保护治理投入财政资金有八千八百零四万元,整体改善农业生态与农村环境,以更好地保护江河流域生态环境。
如果把江河流域比喻为一个人,干流是主动脉,无数的支流是毛细血管,流域内的山丘田园村庄城市是肌体组织,这是每一个部分息息相关的整体,是一个需要协调统一的整体,任何一个部分出现问题都会影响这一个整体的健康。乌江流域面积有八万七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流域内仅贵州就有六千多个行政村,这是影响乌江流域是否健康的重要肌体组织。乌江流域的村庄正在积极发展生态农业,而在乌江源,村庄的生产生活与江河生态环境的关联度显然得到了进一步重视。
刘飞说:“空谈保护意义不大,乌江流域承载了多少人的生活呀,要在保护中找到发展的路,老百姓才有积极性。毕节市石漠化综合治理工程中有植被恢复与特色产业主导型,我们的林下种植基地就是遵循这一点,不仅要复绿,还要发展好产业让老百姓富起来。”
我们从坝子上了山顶,就到了林下种植基地。刘飞带着我往松林里走,阳光依然还在山坡上,风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光穿透针叶林,让森林里总是有特别明亮的地方,光还洒在树上,森林里便有了斑驳树影;红土地和绿草地随地势起伏连绵交错,有的绿中还有点点红,有的红上几处绿草格外显眼;蓝天和白云如无穷尽的幕布映衬着森林、并在树木的疏松处似要渗透进林间,这明和暗、红和绿、蓝和白的组合,勾勒出一幅美妙无比的画卷,闯进了我的视线。
蒋先俊就站在这画卷中等着我们,他可是这一带的种植能手。他带着我们朝一片红土地走去,边走边介绍:“这一片森林里种植的全是天麻。天麻喜欢生长在温暖、湿润、透气性好的环境中,在种植时,要选择排水好、有机质丰富的沙质土壤或腐殖质丰富的土壤。这些条件大部分我们这个地方都有。同时天麻喜阴,所以在林下种植很适合。”
到了地里,蒋先俊蹲下来,双手刨开红土,只见土下埋着一排排小木棒。木棒直径在十厘米左右,长四五十厘米,木棒与木棒之间还有四五厘米的间隔。
不是天麻种植基地吗?怎么全是木棒?这句话我没有问出来,但满是疑问的眼神已被蒋先俊看得明明白白。他说:“天麻还没下种,这是先给天麻把家搭好。”
原来是用木棒培植密环菌,这种菌是天麻生长的主要营养成分,这个过程大致需要四个月左右。每年的秋天将木棒和带菌的木棒埋在地里,让所有的木棒都带上菌,天麻的生长环境就培养好了,次年的春天种下天麻,秋天便有收获了。整个种植过程主要依赖天然菌群,属于绿色生态种植。
蒋先俊介绍完,拿起一棵木棒边掰扯边说:“你看这些扯起来的丝丝,这就是木棒上已经在长密环菌了。”只见他掰扯开的木棒之间有如藕丝一样的东西,还真是“藕断丝连”。
我看着林下大片大片的红土问:“这些都是你的天麻地?”
刘飞道:“可不止这些,他今年承包了一百四十亩林下地来种植天麻,还承包了一百七十亩地,种了烤烟九十亩、辣椒八十亩,单种植就带动了周边三个村一百多人就业,工资就要发五十万左右呢。”
我连称了不起,并问:“那你的收入应该也很可观喽?”蒋先俊道:“没细算过。”刘飞调侃着说:“应该早就是百万元户了吧。”蒋先俊嘿嘿地笑着不言语,脸上笑容却不由自主地绽放开来。
就是这山,人们向其要生活,过去是山越来越荒,人越来越穷;而如今,这山是越来越绿,人们是越来越富足。同样是向山要生活,却蕴含了人与自然如何相处、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根本性转变。
刘飞和蒋先俊在查看林下天麻地 。邱奕 摄
据了解,双坪乡目前已发展林下经济一万余亩,其中林下养殖六千余亩,主要是养鸡、养蜂等,林下种植四千余亩,种植天麻、半夏居多。全乡林地面积十四点七万亩,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五十点一,林地有效可利用四点三万亩。
大力发展林下经济是贵州生态脱贫的重要内容,“十三五”期间全省林下经济产值超三百二十亿元,覆盖贫困人口七十八点六万人。
在乌江源,我看到这样的经济显然还在持续强化发展中。二〇二三年,赫章县林下经济利用森林面积达四十二点七一万亩,实现全产业链产值七点六八亿元。森林覆盖率达到了百分之五十四点四八 。而毕节市,二〇二三年林下经济利用森林面积达四百二十万亩,实现全产业链产值六十亿元,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五十四点一六。
当我将那一片如画卷一样的松林和画卷里的人留在身后时,已是夕阳西下,画卷虽在身后,却已深深映在了我的脑海里。从双坪我连夜赶往威宁,准备第二天一早在威宁草海迎接东升的太阳。
三
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位于黔西北,在云贵两省交界处,平均海拔二千二百米,总面积六千二百九十八平方公里,辖四十一个乡镇(街道),六百二十三个村(社区),二〇二二年末户籍人口一百六十万人,居住着汉、彝、回、苗等三十七个民族,是贵州省面积最大、海拔最高、人口最多的县。
乌蒙山脉贯穿县境,其间屹立着平箐梁子、西凉山、祖安山、百草坪四座二千八百米以上的高峰;县境中部开阔平缓,四周低矮,地形以高原台地为主;境内峰壑交错,江河奔流,是乌江、横江的发源地,牛栏江的西源、东源,珠江的北源,被称为“四江之源”。威宁县城因年平均日照数为一千八百一十二小时而被气象学界命名为“阳光城”。贵州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在威宁,草海是中国三大高原淡水湖泊之一,威宁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追溯到夏朝,历史上称为“宝州”“俄索”“乌撒”“盐仓”等,明设乌撒卫,清设威宁府,一九五四年成立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
三岔河是乌江的主源,发源于威宁县盐仓镇营洞村,流向为自西向东,在威宁境内全长四十六公里,流域面积三百二十三平方公里。流经威宁县陕桥街道办事处、盐仓镇、庐山镇、东风镇、二塘镇、猴场镇,随后出威宁境,迂回在贵州六盘水市和毕节市,最后在毕节市黔西市化屋村与六冲河汇合流入乌江干流。三岔河建有乐溪水库、云雾山水库、林场水库、结里水库。
那一天到草海时我并没有看到日出。我的同事、摄影记者王纯亮曾经穿上长筒水鞋、大棉衣,凌晨就在有冰凌的草丛中蹲守,拍下了冬日草海日出的绝美画面:冬日枯黄的草染上了金色后是浓郁的橘黄,远处有色彩深浅不一、蓝中带红、略显模糊的火烧云,近一点的是蓝中泛着金光的水面,而那展翅在这金、橘、红、蓝间飞舞的黑颈鹤是黑白相间的颜色,那展开的翅膀迎光的一面在黑白之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而背光的一面却还是纯粹的黑白。我看到这幅图片的第一眼就想到草海看日出。
到威宁的那天晚上在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吴天成商量行程时,才知道草海水面有三十一平方公里,看日出有固定的点位,与我要去采访的东风镇、盐仓镇并不顺路,看了日出再去采访,时间上是来不及的,我只好心存遗憾期待下次再来了。不过第二天早上出发采访前,我还是就近一睹了草海的模样。
那正是深秋的早晨,草还未黄,黑颈鹤还没到。放眼望去,除了草的绿便是水天一色烟雾蒙蒙的灰,此时的草海没有王纯亮图片里那样的色彩斑斓,少了视觉上的瞬间冲击,却也有了一分柔和的美,绿和灰的相融总让人想到秀美的江南。
草海是贵州最大的天然淡水湖泊。常水水面约三十一平方公里,水深最大达九米,海面呈佛手形,是一个受地质构造影响而形成的典型岩溶湖泊。生成的历史只有二十万年左右,可以划分为生长、消亡、复苏、人为放干、新生几个阶段。三千年以来草海曾经因威宁高原上升导致水流变化而成为盆地。据《威宁县志》记载:“清咸丰七年七月(一八五七年八月),落雨四十余昼夜,山洪暴发,夹沙抱木,把笳地内大部分落水洞堵塞,水淹舷地。大水涨至城南斗姆阁门外,以今大桥为界形成南北两海,南海又称东海,为草海丰体部分,北海又称西海、下海子。三年之后,至清咸丰十年庚申,水忽大涨,两海遂汇为一,名曰草海。”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因围海造田等人为因素导致草海干涸,一九八〇年七月贵州省政府作出恢复草海水面的决定,一九八一年工程开工,当年蓄水高程为二千一百七十一点七米,蓄水二千七百万立方米,水面恢复二十五平方公里。如今的草海水质清净,生物资源十分丰富。浮游植物有八个门类一百六十多属,还有丰富的底栖动物、浮游动物、鱼类;草海的鸟类很是闻名,数量大、种类多,单是国家保护的一、二类珍稀动物就有黑颈鹤、白头鹤、白琵鹤、灰鹤等十一种之多。而草海便是黑颈鹤的越冬之地。二〇二三年《贵州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2023—2032年)》获批,对草海保护管理、基础设施、防灾减灾等八项建设工程进行系统规划,草海整体开发保护得到国家层面支持,取得历史性突破。
冬日草海。王纯亮 摄
同行的威宁县林业局石漠化管理中心主任朱俊说:“草海的干枯盈满也有点像石漠化治理,枯和盈、荒和绿都取决于大自然和人类的合力。”
可以说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发自肺腑的感触之言。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开草海时,同行的县委宣传部干部林玫说:“草海也是源头哟,我们这里不仅仅只有乌江的源头。草海是长江支流横江上游洛泽河源头湖泊。”
这是我不知道的,尽管我知道横江源于乌蒙山地,却并没有将其与草海联系起来。我瞬间惊讶后生发出感慨来。
磅礴的乌蒙高原孕育了多少的水流呀!长江水系的乌江、横江、牛栏江,珠江水系的北盘江、南盘江都在这里找得到渊源。这些水流有的如眼前的湖,静如处子,有的川流不息、一泻千里。
水,是生命之源,不管它以怎样的姿态呈现在这片高原上,最终都会以奔腾的姿态,延绵万里,润泽大地。
我顺着乌江来到这里,就是想探寻大自然和人类的合力、如何改变着高原的模样,而要怎样的合力才会让海子不再枯、山不再荒,可以让润泽之力源远流长呢?在赫章的石漠化治理中我得到了回答,当我转身离开草海之时,我内心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我心存期待地向东风镇出发。
四
东风镇位于威宁县城的东南面,距县城四十九公里,距六盘水市五十公里,全镇总面积一百一十点五五平方公里,辖十一个村四个社区一百二十个村民组,居住着汉、彝、苗、蒙古、水、白等八个民族九千六百零七户、四万六千一百二十四人。
三岔河从东北而来,由东南出东风镇流入与六盘水市相邻的二塘镇。三岔河在当地又被称为鲁章大河,其主要支流有拖倮河、拱桥河、格书河等。从古至今,人们主要居住在这几条河的两岸,沟谷间相对平缓的地方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地少地荒人多,垦荒垦得地更荒,垦荒垦得人更穷,这曾经是东风镇的死循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样的循环开始被打破。
东风镇黄泥村村支部书记高剑锋今年三十五岁,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深刻地记得,山上几乎没有树,河水远远地看着发亮,走近一看是黑的。这可不是垦荒垦的,垦荒的破坏力远没有这样的迅猛。只有小煤窑泛滥的时候,才有这样惊悚的破坏力。
没错,东风镇有丰富的地下资源,以煤为主。据测,目前全镇主要有七个村有煤资源,储量五千万吨以上。此外,还有铁、铜、锌、钼、石英等十多种矿藏。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单黄泥村就有不少的小煤窑。高剑锋回忆:东边挖了挖西边,北边挖了挖南边。具体有多少煤窑他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村口的公路天天堵满了往外拉煤的车,村子离六盘水市大湾火车站只有八公里,而煤就是从村里拉到火车站再外运的。那个时候,黄泥村的村民在煤窑干一天活,能得到高达几百元的工资。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
村里人有钱了,越来越穷的死循环被打破了。可是再有钱也是“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煤窑说垮就垮,房屋地基说塌就塌,雨后山石说崩就崩。总有干部到村里来封煤窑 ,可干部们前脚走,村民们后脚就进了煤洞。穷了几辈人了,哪有有钱不挣的道理 ?其实村民们内心也不踏实,爬煤洞子不安全不说,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正在快速地变得让人有了陌生感。
我在东风镇镇政府的一份资料里看到了这样的表述:非法小煤窑的生产猖獗到了极点,造成资源极大浪费、环境严重污染、生态严重破坏、水土流失和地质灾害严重、次生灾害不断蔓延、干群矛盾突出。一处处良田沃土变得支离破碎不可耕种,昔日充满生机的土地变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东风镇的森林覆盖率从原来的百分之五十急剧降到不足百分之十。
二十一世纪初,国家对矿产资源开采颁布了新的法律法规,东风镇不符合开采条件的煤矿相继被关停,自二〇〇九年开始,先后炸封,关停黑煤窑三千五百余个,而黄泥村仅剩下四家符合条件的煤矿,后来因煤矿的开采引起村民房屋地基的下沉而全部关停。
那一年,高剑锋正在读高中,不久后便来到了省城读大学。二〇一四年他大学毕业时,家人正在其他地方承包矿山搞经营,而高剑锋便在那里开始了职业生涯。
那些年高剑锋时不时回到黄泥村,村“两委”总有干部来找他聊天。植树造林、水环境修复、脱贫攻坚、乡村产业发展等,村里的这些事,他都是在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中知道的。二〇二一年回到村里时,村干部找到高剑锋诉说产业发展的难处:产业发展是乡村振兴的关键,可产业没人领头就很难发展起来。村干部说,村里急需他这样有知识有文化又有管理经验的人。高剑锋明白村干部的意思,他内心很犹豫,一边是割舍不下的故乡,一边是已经做得很顺手的工作。他将自己的纠结也说给了家里人听。父亲很支持他回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那些年你还小,也应该有记忆了。村里不少人钱是挣到了,村子却被挖得乱七八糟的。还有些人没挣到钱,还得靠土地为生,可土地毁得都无法让人求生活了。家乡需要你,你回去吧!这以后村里的日子好起来了,我们始终都是要回去的嘛,毕竟是自己的家乡。”
高剑锋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黄泥村。
我见到高剑锋是在黄泥村一个四面环山的坝子里。
从草海出发去到这个坝子,并非易事。车载着我在山间七转八拐的,一路上三岔河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一点影子都没有。接近黄泥村时,那时隐时现的三岔河的流水陡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刹那间,水流如奔腾的野马在静静的山野中狂奔。绿水青山、这动与静的融合,让天地间更为灵动。
走进黄泥村,阳光已经铺满了坝子。西部的太阳总是要来得晚一些,当阳光洒下时,天空没有了清早在草海时的那种灰蒙,纯净的蓝映衬着连绵的绿,那种置身大自然中的心旷神怡瞬间涌上心来。
高剑锋就站在这蓝天下青山旁。一见面他首先说:“村里现在的山绿了起来,森林覆盖率达到了百分之四十。 ”
护林员苏柳插话道:“现在村里的山林宽得很,每天要跑二十多公里,只靠双腿走是巡不完山的。有小道的地方骑电瓶车,没道的地方,人就下车去看看。每天轮胎和双腿交替跑才护得住林哟。”
二〇二一年高剑锋回村后不久便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二〇二四年当选为村委会主任。他回村时,村“两委”正在谋划发展烤烟种植,在得到镇党委和政府等诸多支持后,当年便着手大规模发展。那一年高剑锋拿出了家里一百多万元的积蓄,流转了土地五百亩。二〇二二年,他的父母回到了村里,负责烤烟种植的管理,他的妻子也回到了村里做起了支教教师。高剑锋一家在离开村子近十年后又回村了。而他家种植烤烟,解决了一百五十多名村民的就业问题。
高剑锋说:“一般土地三年之后需要轮种。之后我们准备种植高粱,再在村里办一个烤酒厂。主要是想培植多种产业,发展更稳一些。”高剑锋还在山上种植了两千株金丝楠木。他说:“金丝楠木经济价值高、观赏价值高,就是生长慢、周期长,三年了还没一人高。这样的树种,虽然短时间见不到效益,可我们也要着眼未来,这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嘛!”
黄泥村正在复绿的山。 祖章国 摄
副镇长邓招礼介绍:东风镇于二〇一二年被列为全省“一百个示范小城镇”,并先后荣获了“贵州省卫生乡镇”“贵州省文明乡镇”“全国卫生乡镇”等荣誉称号。目前大力发展大棚蔬菜、烤烟、玉米、马铃薯、大豆、魔芋等特色农业,有效促进农业增效、农民增收,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四十点九五。
这个乌江主源三岔河流经的镇,曾经用矿产资源聚拢人气,却让山川田园支离破碎,曾经因荒山污水让无数人离开。如今,经过治理,山青了,水绿了,该回来的人也回来了。无论你坚持什么,还有比坚守田园故里更为让人动情的事吗?这样的坚守,最为可贵的是我们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守正创新,才是我们可持续发展、生生不息的理念。
当然,这样的生生不息也包括了一条江的源远流长。当我走进盐仓,离那乌江的起源越来越近时,我的内心是向往的、激动的。
五
盐仓位于威宁县的东北部,全镇辖十六个村七十七个村民组,总人口为三点七万人,全镇总面积为一百六十六点五平方公里。
盐仓境内沟河纵横,主要为三岔河、六冲河及其支流。平均海拔为二千二百多米,地势起伏大,山脉连绵,层峦叠嶂。
“盐仓”地名历史悠久,古名鲁烘那娄,系彝族部族名。《明史·土司传》载:“安氏居盐仓”,为乌撒部统治中心。明置乌撒府,亦名盐仓府,为乌撒土司安氏官邸。《赫章彝族辞典》载:“明代以设盐库而改称盐仓。”清康熙年间,因内部族群数次争斗、中央王朝多次征伐,乌撒土司没落。在此后三百多年的时间里,盐仓的行政区划、名称几经变化,目前建制为一九九一年设置。
有意思的是,乌江的源头是盐的集散地,也因此得名。乌江下游是盐运的重要通道,而沿岸因这一通道而兴。
历史上贵州的盐主要来自四川。川盐入黔有四条道,分别是:经永宁河运至叙永县,再经陆路运往贵州毕节各地,称为“永边岸”;经赤水河运至茅台,再经金沙到安顺、贵阳等黔中腹地,称“仁边岸”;自綦江至贵州桐梓县松坎,再到遵义黔北等地,称“綦边岸”;从涪陵沿乌江至丙安、思南等地,称“涪边岸”。它们形成于明代,发展于清代,至二十世纪中叶衰落。那些曾经活跃在古道上的经贸往来,是经济发展的催化剂,是政治交流的黏合剂,是文化融合的润滑剂。而盐仓在那时就是盐的一个中转站,盐在这里再经过茶马古道转运出去。
盐仓镇大路村至今遗存有茶马古道,是茶马古道滇藏道、川藏道的支线或附线,是滇黔北段四堡古道,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茶马古道,是指唐代以来,在中国西南和西北地区,以茶叶和马匹为主要交易内容,由马帮完成运输的商品贸易通道。茶马古道是以川藏道、滇藏道与青藏道(甘青道)三条大道为主线,辅以众多的支线、附线,构成的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地跨陕、甘、贵、川、滇、青、藏,外延达南亚、西亚、中亚和东南亚各国。茶马古道,始为茶道、马道,后增为盐道,再变为商道、官道。
如今盐仓的大路村,古道、古井、古树就在那里,我很想去看看。那些在当下鲜活着的文物,总是有着非凡的吸引力,总有人想通过这些存在去探寻过去的厚度,去追寻这样的厚度让未来存在多少张力。可我却与这个连接过往和未来的古道擦肩而过。
在威宁,我准备去大堡村和营洞村,采访乌江边上遗留矿渣治理情况和石漠化治理的情况。大路村,留待下次再来了。我带着一丝遗憾首先朝大堡村而去。
乌蒙山区矿产资源丰富,已发现的有铅、锌、铜、铁、金、铝土、煤、磷等三十多种矿产,主要集中在贵州西部和云南东北部交界地,威宁正好位于矿产资源较为集中的地方,是贵州铅锌矿资源的主要蕴藏地之一。
据《大方府志》记载:威宁在唐朝五代就有铅锌冶炼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社会经济快速增长,威宁的铅锌冶炼业发展迅猛,但有一定规模的冶炼企业少,土法冶炼炉多。土法冶炼炉建造成本低,生产成本低,只能将原矿石炼为初矿石,不过,好卖、卖得起价。这种土法冶炼对矿石的利用率低,矿产资源浪费大,矿物废渣随意倾倒,对环境的污染严重。二十一世纪初随着国家相关法律法规的出台,这种粗放式生产被禁止。
在威宁,冶炼炉的烟火逐渐熄灭了,可废弃的炉子、铅锌矿废渣却留下了不少。如果说碧野、青山、绿水是大地的皮肤,那废渣就如脓疮一样附着在皮肤上。山坡、沟谷、河岸……废渣就在那里,日积月累,经雨水和地表径流的冲刷、淋溶,其中的污染物铅、锌、镉等渗入土壤、暗河,流入河流,造成土壤、水流的污染。在威宁,三岔河流域覆盖的盐仓镇、炉山镇、东风镇、二塘镇、猴场镇都有遗留的废渣堆放点,全县的铅锌废渣堆放点有四十二处。
在贵州,与乌蒙山区一样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还不少,汞、锰、锑等矿种储量在全国居领先地位。贵州矿产资源开采及冶炼有上千年的历史,矿产资源采冶过程中遗留了大量铅锌、汞、锑、锰等废渣。贵州在“十三五”期间全面启动历史遗留废渣治理工作。据贵州生态环境厅公布资料显示:治理工作一开始便开展了系统全面调查。经前期初步排查,查明全省各类历史遗留废渣存量近六千万吨,包括铅锌废渣、汞渣、锑渣、锰渣、砷渣等,主要分布在毕节市、六盘水市、黔南州、铜仁市等区域。
贵州在前期进行试点工程的基础上,按照“风险可控制、成本可接受”原则,制定印发了《贵州铅锌矿采冶废渣污染场地原位(综合治理)修复工程指南》,明确以原位修复为主的技术方法对历史遗留废渣进行治理,俗称“包饺子”工程。主要通过散渣收集、渣体平整、挡渣墙修建的方式规整废渣堆体;通过黏土防渗、耕植土覆盖、乔灌结合的方式,对渣体进行表面防渗、对治理区域进行生态恢复;通过修建周边截洪沟、场内排水沟,最大可能减少地表径流对治理区域的冲刷及浸入,进一步切断历史遗留废渣与外环境的交换途径,截断废渣残留污染物持续进入周边环境的途径,防止周边土壤继续恶化趋势。此外,还根据治理点水文地质等情况,设置地下水监测井及渗滤液收集池,定期开展监测,动态掌握历史遗留废渣风险管控成效。
“十二五”以来至二〇二二年初,贵州省争取中央土壤污染防治资金十五亿元,启动实施一百五十余个历史遗留废渣治理项目。同时,省级财政累计安排资金约七千万元,用于历史遗留废渣治理有关调查评估工作。
在贵州全面启动历史遗留废渣整治工作中,威宁这一工作的序幕也拉开。二堡村历史遗留铅锌废渣污染整治工程立项于二〇一九年,二〇二一年竣工通过验收,总投资九百零八万元,为中央环保专项资金,治理铅锌废渣面积约四万八千六百平方米,渣量三十二点九八万立方米。
当我站在二堡村的那个半坡上,四周的树木和荆棘交织着,显得厚实而浓密,唯有我所处的这一片坡地,绿植只到小腿高,矮小而稀疏,放眼望去这一片坡地就如一头浓密的头发中斑秃了一块。秋日的早晨阳光铺满山坡,秋天的风总让小草舞蹈着,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小草拂在腿上柔柔的。这样的温暖和轻柔,应该让人很放松,可我一点松弛感都没有。我的脑海里全是之前看过的资料图片:山坡上,烟囱刺向灰蒙的天空,矿渣灰黑得发亮,大片大片的灰黑映衬得天空更加阴沉。
我很想知道,二十世纪末和当下这一带的土壤和水质情况,县生态环境分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二〇〇三年县生态环境分局才成立,之前省市相关部门应该组织过调查,不过数据县里没有;工程完工后,因为威宁降雨较少,收集到的有效样本不多,目前没有可以公开的数据。
县生态环境分局的工作人员边说边将我带到坡上立的一块碑前,碑文仔细介绍了工程情况。我想,有了这块碑,当这一片坡地的绿植变得密实时,人们应该不会忘记这些绿植下的废渣。曾经的阴沉是历史的遗留,曾经的阴沉也应该是永远的记忆。只有将记忆深刻,历史的阴沉才不会在未来重现。
离开这个小草和小树正在蓬勃生长的半坡,我们朝营洞村而去。
营洞社区位于盐仓镇的东南部,在加快城市化进程中,于二〇一六年由村改为社区,有五个居民小组。目前依然按农村建制管理,人们习惯称其为营洞村。
乌江源石缸洞。 李玉荣摄
车载着我们不断下坡上坡,翻过麻地坡、下到板仓沟……县石漠化管理中心主任朱俊不停地透过车窗为我讲解这些沟沟坡坡的植被,那一片是哪一年开始种的树,这一片以什么树为主……他介绍:威宁县是贵州省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县,全县总面积为六千二百九十八点七三平方公里,全县岩溶面积有四千一百五十七点七八平方公里,岩溶面积占全县总面积的百分之六十六点零一,石漠化面积八百九十七点六二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百分之十四点三。全县三十九个乡镇(街道)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石漠化,有十三个乡镇发生了中、强度石漠化。
不知不觉中车开到了一个狭长的坡路上,两面高山“夹击”着,车顺坡而下,县委宣传部的林玫说快到了。在一个沟谷之地,车停了下来,乌江之源石缸洞就在这个沟里。
从狭长的坡下到谷底,让我有了从隐秘通道进入世外秘境的感觉。只见四面环山,溪水就在山间流淌,溪两边是相对宽敞平缓一点的地方。天空湛蓝,阳光打在这个“隐秘”的地方,让苍翠的绿有了玉石一样温润的光泽,让莹莹的白像水晶一样闪亮。
营洞社区党支部书记施辉琴、党支部原书记苏吉章、村民赵康义正在一片苞谷林边等着我呢。
营洞村平均海拔二千零二米,属深切割地貌。村民们散居在这样深切的山沟里,当地人称其为夹山沟。这些沟谷里相对平整一点的地方是人们世代生活的重要支撑,平整的地方不够,在山上垦荒便是活下去的必要方式。
苏吉章笑谈:“在民间流传了一个段子——一户人家在山上石头间,见缝插针开垦了十八块地,栽苗时数过来数过去都只有十七块,最后在一个草帽下找到了第十八块地。”
朱俊说:“这虽说是笑谈,其实很符合以往毕节的石漠化情况。威宁曾经是石漠化严重的地区,也因此在一九八四年被列为贵州省十二个林业重点建设县之一,一九八八年毕节试验区成立,这期间植树造林、封山育林已经在逐步实施,但在二〇〇二年退耕还林前,营洞村的森林覆盖率仅有百分之二十五。”
苏吉章回忆:那些年,坡上土薄,庄稼的根扎不深,只要下大一点的雨,庄稼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山沟里呢,涨水,水和泥沙冲下来,庄稼也被淹得差不多了。
越垦越荒,越荒也就越穷,越穷越垦。营洞村在脱贫攻坚前,以传统农业和家庭饲养业为主,人均收入最高时也仅有三千多元,贫困家庭有一百三十二户。基础设施薄弱,没有通村硬化路,五个村民组仅有马车便道,物资进出全靠人背马驮。
二〇〇二年国家全面启动退耕还林工程,其中明确对实施人有粮食和资金补助。尽管如此,当时营洞村的村民还是很纠结,山上种的庄稼收成再薄,那终究是粮食呀,种树又不能吃。在退耕还林时,今年七十有余的赵康义是第一个领了华山松树苗上山种树的村民。被问到那时是怎么想的,赵康义说:“就是穷怕了,水来了山上山下的庄稼都护不住,种上树,水和泥不要冲太多到沟里,沟里的庄稼总护得住吧。而且,国家补助粮食和钱,也不至于因为粮食种少了饿肚子。”
让赵康义没想到的是,那种下的树不仅护住了沟里的庄稼,还让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如今赵康义家种植的二十多亩松树,每年打松子卖,都有一笔不少的收入。前几年,他家便在山下修了新房,一家人已从半山的旧房子搬到了山下的两层楼房。
施辉琴介绍:营洞村目前已种华山松六百二十五亩,还种植了不少其他经果林,最多的就是核桃树,有一千五百亩,森林面积达到四千二百一十七点二亩,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三十六点八七。在脱贫攻坚期间,营洞村基础设施、生活环境得到了很大改善。二〇一七年,村子有了通往威宁县城的沥青路,将原来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缩短至半个小时,二〇一八年,修通了总长十七点二公里的通组路,仅仅只是路的变化就大大改善了营洞的发展的基础条件。在产业发展方面,还尝试种过魔芋、大蒜、樱桃等,探索出经济效益最好的种植品种是樱桃。二〇二〇年实施的青山公益合作伙伴计划生态产业脱贫项目中,种植了玛瑙红樱桃树,现有七百亩。进入产果期后,每株红樱桃树年产量可达到十公斤以上,项目区可实现年产一定规模,按照每公斤十元计算,项目年产值可达二百二十五万元,户均年收入可达一点二万元,人均三千五百元。
施辉琴说:“我们这里年平均气温在十二度,日照时间长,无霜期长。而且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们就选适合的地方种樱桃树,种出来的樱桃甜,而且大部分地方产的樱桃罢市时,我们的樱桃刚好上市,很好卖。”
我一下子就想起初夏季节,家旁边小巷里樱桃的叫卖声:“樱桃,新鲜得无法形容,好吃得无与伦比,甜得像初恋……”这样的声音总吸引我买上一点。本土樱桃,指尖大小,椭圆的或圆圆的,有的黄红有的深红,泛着如玛瑙一样温润的光泽也如玛瑙一样有包浆感。一粒进嘴,浆爆满口,樱桃的甜立刻弥漫开来,柔和、温暖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站在河谷里阳光下的我,虽然嘴里没有樱桃、心里却有了一样的感觉。
施辉琴邀请我明年再来营洞村,来吃樱桃。
我说:“樱桃,我可是很能吃的哟。”
施辉琴笑了:“管饱,上半年我们村人均收入一万二千六百元,还怕你吃点樱桃?”
此话一出,围站着的人都哈哈地笑出了声。
朱俊介绍:威宁是全国岩溶地区石漠化综合治理试点县之一,采取林草植被建设和保护、草地建设及草食畜牧业发展、小型水利水保工程三位一体的治理模式,来提高项目区林草覆盖率,减少水土流失,从而达到治理石漠化的目的。自二〇〇八年开展石漠化综合治理工程以来,已累计完成治理岩溶面积六百七十点九二平方公里,治理石漠化面积三百零六点六平方公里,完成中央投资一万四千五百六十万元。森林覆盖率百分之四十七点七四。生态环境在逐年改善,项目区内有效减缓了地表径流、促进水分下渗、改善了土壤结构、减少了水土流失,据测算,每年减少土壤侵蚀量达二十余万吨。
林玫接过话说:“一句话就是,生态向好,生活向好呀!”
这句话用我采访前查阅的资料更能具体体现。近年来,威宁农牧产品规模稳居全省前列,二〇二三年农业总产值达二百四十四点七亿元,在全省四十八个二类县(区)中排名第一。在工业上,发挥风能和太阳能资源富集优势,聚集新能源企业形成产业联盟。新能源发电、新能源装备制造、煤炭等能源和生态食品业是工业产业的两大主导产业,二〇二三年占比提高到百分之八十四点六。农业和工业产业的优化,也进一步促进了生态质量提高。
二〇二三年威宁县城环境空气质量优良率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二,大气环境综合指数达二点二五,六项大气污染物达到国家二级标准;县级千人以上“集中式饮水”水源地水质百分之百达标,地下水稳定达到三类标准。二〇二三年威宁获批创建国家生态综合补偿试点县。
当然,毕节乃至贵州全省石漠化治理也取得了成效。毕节自二〇〇八年至二〇二三年底已治理石漠化面积二千五百五十六点六九平方公里,投入中央预算内资金二十多亿元。贵州全省石漠化面积已从二〇〇五年的三点七六万平方公里减少至二〇二二年的一点五五万平方公里,是全国岩溶地区石漠化面积减少数量最多、幅度最大的省份,重度和极重度石漠化土地面积减幅超百分之六十。
在乌江,二〇二三年毕节段河流出境断面水质优良率达百分之百;二〇二三年贵州省包括乌江在内的一百一十四条主要河流二百二十二个监测断面水质优良断面比例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一。
言谈间,我们已经逆溪流来到了石缸洞前。
那个哗哗流水的地方就在山脚下,像一个孩儿黏在母亲的怀抱,紧紧地偎在大山之下,与山分明就是一个整体。褐黄色的岩石从山体延伸出来将水流拥住,就像母亲的肢体怀抱着孩儿,这山也像母亲一样护卫着岩石合围而成的石缸洞。水从合围的岩石豁口间喷涌的一瞬间,水花四溅如花朵般绽放,那奔腾的气势一览无余!
此时,太阳像熟透的果实跌落在山巅,红色瞬间的浸透,让峡谷绿红花紫。天空湛蓝,霞光耀眼,溪水粼粼泛光,哗哗的水声空谷回响。
这就是乌江源!我站在这海拔二千二百六十米的香炉山麓,看着从石缸洞中汩汩涌出的水,想象着这水奔出山谷的样子。蜿蜒起伏、穿山过岭,从乌蒙山脉穿过大娄山脉抵达武陵山脉,它延绵一千零三十七公里,遇水吸纳,遇流汇聚,终究成就为大江大河。
当这源起之水在大山的荫佑下,在绿色的掩映下涌流不息时,生机勃勃的气象如大河奔流,浩浩荡荡,一往无前。从黔西到黔中再到黔北黔东,这样的生机勃勃正诠释着“确保一江清水绵延后世、惠泽人民”的非凡意义。
千里乌江,源远流长,磅礴乌蒙,气象万千。
作者简介
邱奕,高级编辑(专技三级)。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获得“贵州省甲秀文化人才”称号,现就职于贵州日报报刊社文旅新闻部。作品获中国新闻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五个一工程”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中国晚报新闻奖、贵州新闻奖、全国报纸副刊奖等20多项(次)。报告文学、散文见《光明日报》《中国作家》《红岩》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