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贵阳

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不代表本媒体 | 2020-03-30 08:16

编者按:本文作者袁銮,漫步贵州旅行指南系列出品人。旅游圣经 Lonely Planet《贵州》第一、二版作者。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贵州》、《黔东南》作者。资深贵州田野观察者。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媒体立场。

抗战,彻底改变了当时只有十万居民的贵阳。一倍、两倍于这个城市居民的逃难者,开始涌入这座西南小小山城。这些逃难者中,既有大家到现在还耳熟能详的精英,也有江南的理发匠、厨子和裁缝。人口的涌入,使得贵阳有了成为一个更现代化城市的基础,但不幸的是,和拿破仑的大军死于伤寒、一战带来蔓延全球的西班牙流感一样,霍乱随着战乱,一起来到了贵阳。

1938年,贵阳霍乱元年。 

更要命的是,我们现在还在担心COVID-19会不会反复,但霍乱却铁定不会彻底根除。整个抗战期间,乃至直到现在,霍乱从未远离。熟视就会无睹,以至于那些年,在贵阳,因霍乱死人以千计的大事,好像已经被人忘记。

“卫健委”

1938年的贵阳霍乱,死亡人数395人,病死率26.37%。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但在当时,依然获得了“处置得当”的评价。好评价的原因很复杂,一来,这个病死率,在当时,环比全球,也算控制得非常好;二来,在疟疾就能死数万人的贵州,这个甲级传染病的发病率,一点也不高;最重要的,那一年,贵阳的医疗水平,从几乎一无所有,到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 

医疗水平的提高,要记首功的,是“卫健委”先于霍乱到来:1937年,贵州省卫生委员会成立。从成立开始,卫生委员会就到处打钱,打钱给省市医院招医生,买医疗设备,还开设了戒毒所,让人戒毒(彼时贵阳吸食鸦片成风)。有了这些基础,战“疫”才多少有了希望。

贵阳医疗水平的提高的原因,粗暴地说,那就是让领导先生病。1931年,贵州“卫健委”的领导,以(相当于)“中央巡视员”身份回到贵阳时,身患“大疮”,无奈到几乎一无所有的省医院做手术,万幸地挽回性命。心有余悸的这位领导,当场捐了一万大洋给医院。再回来做“卫健委”领导后,就自然会在医疗上“报复性消费”了。

这位领导,名字叫何辑五。何辑五,何应钦的亲弟弟,何应钦女儿(过继)的亲爸爸,贵阳市首任市长(1942年),他还有个侄孙媳,名字叫温碧霞。

疫苗

山河有恙,医生永远都是逆行勇士。命运向勇士低语:你无法抵御风暴;勇士轻声回应:我就是风暴。 

霍乱时期的贵阳,也是贵阳医界的大时代。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医疗界“四大”,都在贵阳:北协和和东齐鲁的一大批医学教授来到贵阳,组建了贵阳医学院(贵州医科大学前身);南湘雅干脆整校搬到贵阳,继续办学,到现在,贵阳还有个湘雅村,那就是湘雅医学院的旧址。钟南山本人,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在贵阳度过了整个霍乱时代;城中,还有一个重量级传染病学家,他的名字叫王季午,他,是李兰娟院士的授业恩师。

华西医院没有来,它还在隔壁的成都;但华西医院的学生,来了,他的名字叫陈文贵,四川永川人。

我们知道,要控制疫情,就得“群体免疫”,“群体免疫”的最佳的方法就是打疫苗。尽管霍乱疫苗,早就有了,但贵阳人等霍乱疫苗,大概就是和现在很多国家的人等新冠肺炎测试盒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怎么等得来。

等不来,那就自己造。陈文贵,就是在贵阳造霍乱疫苗的人。1939年,微生物学家、贵阳医学院教授陈文贵开始研制疫苗,并且很快就成功了。有意思的是,陈教授和当下的某些名医一样,集教学、诊治和药企于一体,他在贵阳石洞坡创建牛痘苗制造厂,不久之后,大批的霍乱疫苗开始投入市场。在陈文贵制造霍乱疫苗前,贵阳接种疫苗的不过千人,有了陈文贵的疫苗之后,十多万支疫苗,打进了贵阳人的体内。 

有奋斗,就会有牺牲。陈教授为了让这批疫苗尽快投产,似乎有点违背医学伦理地,先在自己的儿女身上,做了疫苗的人体试验。

水和茶

单靠打疫苗全民免疫,还不足够。打了疫苗,还得找到传染源。时间十分紧迫,上一波的霍乱尚未平息,1941年,华南霍乱又拍马赶来。

这一次华南霍乱,病毒研究所显了神威。和各大机构在抗战时期西迁一样,国内顶级的病毒研究所,迁到了贵阳两百里外的安顺。这个病毒研究所由李振翩教授领衔。李教授,湖南人,毛主席的同学。他着力研究霍乱的传染源,并且卓有成效。安顺托他的福,这场霍乱“只”死了十一人。

贵阳与有荣焉。1942年,在安顺病毒研究所进修的医生,贵阳人于本崇是当时的最美逆行者。他在李教授的指导下,他找到了贵阳的霍乱传染源:贵阳母亲河南明河。于是他带着贵阳医学院的学生沿河宣传别喝河水,并且搭棚给市民提供免费茶水,十分感动贵阳。

截断传染源后的贵阳,因霍乱死了92人,病死率5.2%。四年前,这个病死率可是26.37%。

有意思的是,似乎病毒研究所好像总是有骚操作的传统。于老师在斩断传染源的同时,还大力宣传贵阳绿茶对治疗霍乱效果好。而且,绿茶还带指定的,那就是必须要购买中档价位的绿茶。为了证明这不是无中生有,他还做了体外实验,实验表明,霍乱弧菌在绿茶中得到了很好的抑制……这个实验结果,后来写成了论文,发表在1952年的《中华医学杂志》上。

写到这里,笔者就是想说,这里有一个超靓的贵州绿茶广告位,卖贵州茶的老板,你们感不感兴趣。

自来水

南明河成为霍乱的污染源,贵阳人的饮水成了大问题。贵阳建城五百多年,这里的饮水传统从来都是南城人喝南明河水,北城居民,则打井取地下的涌泉。贵阳人到现在还会偶尔怀念南明映月,古井清流;但事实上,在自来水设施完备前,旱天怕水枯,雨天怕水浑,饮水难是老贵阳常态。

 二十世纪20年代,在太平桥挑水的人。 

何辑五领衔的贵州“卫健委”又一次显了神威,他们连自来水建设,都包揽在自己身上。1939年,他们在南明河的支流市西河建筑堤坝,做好了过滤、沉淀和消毒系统,用土制瓦管,第一次,将自来水引入到城市里。不过,那个时候的自来水并非在家扭一下水龙头的自来水;要喝水,还是得到城中的两个自来水取水点去挑,开始免费,后来五分一担水,只要你挑得动,绝不会限制水桶大小。待得1941年华南霍乱抵达时,贵阳的自来水管道开始倍速增长,再增加四个取水点。虽然是和尚挑水,但总算是第一次,全市人喝上了自来水。那个时候的贵阳市,真的好小。

疫苗和干净的水,是人类长寿的源泉。自此之后,贵阳人应对传染病,不再捉襟见肘。如今的贵阳,依然继承着1939年的自来水衣钵,当年的那个水厂,直到现在,依然还是贵阳的水厂。

 

医院 

大疫情来临时,医院资源被挤兑的事也必然会发生。即便当时的中央医院,都已经搬到了贵阳,钟南山院士的父亲钟世藩,就在那里上班。后来“卫健委”想了个办法,这个方法从中世纪延续至今,经济实用且有效,我们姑且可以叫它“方舱”医院。

“抗日战争爆发后,贵阳人口剧增,流动频繁,常有霍乱等传染病发生和流行。从民国29年(1940年)开始,省卫生处根据疫情状况,建立临时防疫医院,专门收治传染病患者,疫情结束医院撤销。临时医院无固定房屋,附设在省立医院内,设病床24张,工作人员14人。

——《贵阳市志.卫生志》 

红十字会也没有缺席,贵阳市的红十字会,本身就有医院,开在慈善巷里,叫布德医院。这个红十字会,由本地制革大亨熊静安主持。但那个时候的慈善主调,还是抗日救亡,城中土豪为抗日捐钱捐物,多有记载;而吃瓜群众的道德绑架水平,比现在的吃瓜网友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有个小本本,如果有地主老财不肯捐献,就集体杀到他家逼捐,还质问你为什么毫无休戚与共之心。 

起到更大作用的,是设在图云关的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这里,本来是战地医院,是用来救助抗战军人的,很多国家的医生,都在这里汇合,最好的救援物资,也会运到这里来。当贵阳发生疫情时,他们毅然决然地开放了群众通道,让群众来图云关治病。

爱情

贵阳,风声鹤唳。但在彼时一片焦土的中国,这里依然被称为怡然自得的稳定后方。封城是不可能封城的,抗战时期的贵阳文艺活动,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那个时候,民国影星胡蝶在贵阳阿嘛照相馆拍着写真;文豪茅盾老师,在贵阳旅着游观着光;画家丰子恺,在贵州潜心创作。而徐悲鸿老师,则在霍乱时期的贵阳,收获了爱情:他除了多次来贵阳办画展筹款支持抗战之外,1944年,还在贵阳长住了三个月,说服他助手的表姐,让他和他的助手结婚。 

那一年,徐悲鸿老师年满50,妻子廖静文22,妥妥的,一树梨花压海棠。

为什么贵州省博物馆里,收藏了特别多徐悲鸿的画作,这就是原因。

离殇

1944年,竺可桢校长带着李约瑟,从贵州湄潭出发(浙江大学西迁到湄潭),乘坐一部破破烂烂的货车,来到贵阳。这位后来写出《中国科技史》的剑桥大学大拿,来到贵阳,成为抗战以来,贵阳最大的文艺新闻。那一天,李约瑟在贵阳开了个分享会,城中能喊得出名的知识分子们,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济济一堂。

正是他们的到来,才共同组成了属于贵阳的那个让人怀念的大时代。 

不久之后,抗战胜利,何辑五的哥哥何应钦,去领了日本的投降书。贵阳的疫情,还时不时地发生。进城的路口,防疫队已经就位,要进城,先打一针疫苗;出城的人群,却怎么也拦不住,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精英,像白云一般,在贵阳小城里,骤聚骤离。 

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家乡。往后余生,他们不经意提起,人们才依稀记得,那些曾经改变过贵阳甚至中国的人,有过这么一段黔城往事。

人终究会离去,只有瘟疫,永存世间。

参考资料:

《贵阳市志.卫生志》

《贵阳市志.工业志》

《抗战时期的贵阳文艺活动》

《贵阳巡礼》茅盾

《贵阳指南》1938版 陈恒安

《贵阳市指南》1942版 陈恒安

《大后方》纪录片

《于本崇学报稿》

《贵阳名人》

若干零散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