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堂|张建建: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阅读
张建建,艺术评论家。居住在贵阳,著有文学批评集《诗性与关怀》等。有绘画研究与评论若干。张建建2020年6月27日于【精读堂】进行主题讲座直播,本次原创内容录音整理后与读者分享,感谢诸君对文化活动的支持!
时间的漩涡犹如那一处哀伤的息壤
——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阅读
波兰作家、诺奖获得者米沃什曾经说过,他的家乡立陶宛,经历了乌克兰人、德国人、俄罗斯人的占领,所以他的心灵“既是波兰的,也是波罗的海国家的,乃至全体东欧人的”。米沃什还说过:“欧洲各国的历史充满了不幸……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必须做的,是去听听存在于波兰人和犹太人对话中的相互指责,以及波兰人和乌克兰人之间的相互指责,“在春天,就让我看见春天,而不是波兰。”这是波兰诗人杨·雷宏尼在1918年发出的呼喊,它概括了每一位波兰作家所感受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甚至在今天,我们依然有此感受。”阅读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如果对于作者的家乡波兰有一点点了解,会对理解她的作品有很大的帮助。
波兰,地处中欧,被称为欧洲的“十字路口”,除了北面濒临波罗的海之外,其国家的三面被前苏联的几个加盟共和国以及东欧的捷克、西欧的德国环绕。其地理环境决定了波兰的人文环境以及历史命运的颠沛流离。
波兰现在的人口接近4千万,有波兰人、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德国人、乌克兰人、犹太人,等等。全国大部分人口信仰天主教。一千多年前,波兰曾经是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国家。多年以来,波兰共和国被周边大国和强族反复入侵蹂躏。它受到过蒙古人入侵,条顿骑士团的入侵,沙俄的入侵,瑞典人的入侵,十八世纪时又被俄国、法国、西班牙联合入侵,在18世纪后期还曾经沦为俄罗斯帝国、普鲁士王国、奥地利帝国的保护国,被三国予以瓜分。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波兰复国,成立了第二共和国,同时也发动了对苏联的战争,史称“苏波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1940年4月以闪电战方式突袭波兰,接着占领了全部波兰领土,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就建立在波兰境内;1943年,苏联军队在卡廷森林杀害了数千名波兰军官;1944年波兰人发动了著名的“华沙起义”以抵抗苏联的入侵(米沃什曾经描述过当时人们的绝望情形);1944年苏联军队介入,成立了人民共和国,但是它的百分之二十的国土丧失,并且在苏联的控制下生存;1989年迄今,波兰团结工会以发动大罢工方式与各个党派达成共识,和平地改朝换代,波兰第三共和国建立,波兰恢复了传统的共和国的法统。
波兰也是产生伟大的作家、诗人、音乐家、宗教家的国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的波兰作家:显克微兹,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著有《洪流》《你往何处去》(1905年获奖)等等;莱蒙特(1867--1925)民族史诗《农民》获奖(1924年);米沃什(美籍波兰诗人,1911--2004),1980年以诗集《拆散的笔记簿》获奖;辛波斯卡,女诗人,1996年以诗集《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获奖;托卡尔丘克,女作家,2018年获奖。伟大的浪漫派音乐家肖邦,他被誉为“钢琴诗人”,他的音乐是波兰民间音乐在钢琴音乐上的辉煌再现,他逝世于巴黎,遗体葬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但是他的心脏却被安葬在他波兰的家乡;另外就是著名的现代音乐家戈兰茨基,他缓慢深沉的现代宗教音乐对于大众具有启示录般的精神启蒙的力量,其时军政府首脑瓦尔泽斯基将军说,戈兰茨基的音乐比军队的枪炮更具有强大的威力;曾经的教皇保罗二世也是波兰人。
波兰也是充满了民间信仰与女巫的国度:波兰的文化具有东方的特征,民间社会依然存活着神话、预言、通灵的生活方式。虽然在1945年之后国家消灭了所谓的迷信活动,不过,波兰的女巫们通过重新学习,让古老的通灵术重新回到了波兰民间的生活之中。托卡尔丘克被称为“文学女巫”,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小说写作融入了这一类知识,同时也在以诗意的方式把女巫们与天地神鬼交往的状态予以了充分的实践。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诗人、小说家、心理学家、旅行者,有“文学女巫”的称号,代表作有《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雅各书》。1962年1月出生,1985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曾经在心理健康咨询所工作,当过心理医生,为了到处旅行到处打工。心理学大师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想也是她重要的理论支撑。1987年托卡尔丘克以诗集《镜子中的城市》而登上文坛,接着以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云游》等十三部作品的接连出版而引人注目,并且在国内获奖无数。2018年获得重要的布克奖,2019年获颁2018年度的诺奖。布克奖称她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新星”,“《云游》是一部奇妙的、充满智慧、妙趣横生而又极具讽刺意味的小说”。诺奖的颁奖词说:“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托卡尔丘克从不认为现实是某种稳定或永恒的东西。她在自然与文化,理性与疯狂,男性与女性,相聚与别离当中,构建她的小说王国。”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叙事学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皱褶化叙事
托卡尔丘克自己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痴迷于那些相互连接的结构,着迷于我们所忽视的却又偶然发现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运的交汇。从本质上说,我相信作家的头脑应是整合的头脑,它顽强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把它们再次粘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完整的宇宙。”因此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一部小说里,84块碎片及其内部的巧妙连接,被作家整合为“太古”这样一个世界。
《太古》的文本是由84篇短小叙事组成,每一篇文本的样式或许是一个人物的简约故事,或许是某一个场景的描述,又或许是某一段说明式的议论文体,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事件的简述。这些章节的内容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连续性,就像不同内容的图片拼贴起来的画幅,或者说,就像一块巨大的、跨越了几乎一个世纪的画幅,不过它是被作者揉搓之后堆放在我们面前的一堆布满皱褶的纸团或者布团,我们看到的只能是皱褶被凸显出来的那个部分。这些凸显的皱褶的色彩和图像,大部分是与其他皱褶没有关联的,只有少部分皱褶像是从一个大块图片那里折叠起来并且凸显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有某种相似性。
如果把这些皱褶展开铺平起来的话,或许可以看到画幅的全部内容或者它们之间的逻辑。不过,作者为了在有限的篇幅为读者生产出巨大的阅读空间,她确实没有把84个皱褶给理顺出来。我们看到的皱褶的突出部分,就像是每一篇文本才刚刚开始的叙事立马走向结束的紧张感觉。但是,我们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着的那个巨大无比的底面,那个撑平了的叙事世界。
这些皱褶大约由人物、神鬼、植物、动物、天气、文本、事件以及场景等构建起来。说是皱褶,是因为每一个凸起来的部分都不是单独纯粹的突起物,而是可以为读者赋予想象的诸多意义的空间。因为在每一个短章之中,作者都设置了很多的内容,它们有时是描述,有时是议论,有时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有时又是事件与玄想等诸多的内容的并置。每一个皱褶里面可以铺陈开来的内容为整个作品设置了太多的阅读陷阱。这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的“皱褶”的意义架构的典型范本。
研究者是这样描述德勒兹的“皱褶”概念:皱褶是无止境的来回运动,那里不只是从一个到另一个的皱褶,而且还会以此作为启动点再次继续。就语言形态而言,皱褶理论,是由问题带着,在破碎、离散、含混且抽象的状态中发展着,它处于中间,止于中间,未完成且不打算完成。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皱褶论,就是卡尔维诺说的“一种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小说”,它的语言姿态的未完成性质为阅读与写作提供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另外,我认为托卡尔丘克受到过哲学家德勒兹影响的具体举证是,全书中予我以最为深刻印象的,是意象“菌丝体的时间”这一个短章,虽然在《太古》全篇中只出现了一次且篇幅只有两页,但是与德勒兹描述意义世界构成的意象“块茎”是如此地相似,它们都描述出了意义世界在表面凸显内容之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太古》这里,“菌丝体”这一章处在小说中部,大约凸显出作家以其丰富而深刻的想象展开了它对于乡土中的生命体最为感性、最富有诗意的哲学沉思。
拼贴式的文本,最为典型的是《项狄传》,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代表作。这是一部文学史上的奇书,百年以后当现代主义小说兴起,人们意识到,《项狄传》似乎是一次现代小说的神秘预演。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纳博科夫、卡尔维诺等现代大师们都曾经受到过这部小说的直接影响。《项狄传》是完全的非时间性叙事,结构的混乱与杂凑,文体的多样性,一种思想、情绪、事件以及梦幻的漫游或者说是梦呓式的写作。除了现代主义大师们的直接学习之外,后现代小说中最接近《项狄传》文本的还有很多,我认为最为接近的是俄国裔加拿大作家萨沙·索科洛夫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愚人学校》。这一类文本的主要特征,即在时间性与非时间性叙事之间游弋不定,在事件性与非事件性之间游动,现实与想象或者幻梦之间的交织,角色之间的变换不定以及交叉出场,令人迷离恍惚,主观视角与客观视角之间的迅速转换,诗意语言与直白语言之间的犹豫不决……其最为重要的是,决定性地移除了单一秩序以及唯一性的叙事逻辑,把语言处在情绪状态之下,或者语言处在日常应用中的“前言不搭后语”状态之下的样式,赋予了小说写作以本体论的价值。由此,当代思想所说的“非同质化语言”被予以了呈现。
这是阅读《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乃至《云游》这一类小说文本所需要特别提出来的。因为它的这种皱褶式结构里面蕴藏有巨大的内容。我们的阅读,是要在看似断续和拼贴的皱褶堆积当中寻找到那个平面展开出来的时刻。阅读的快意,大约也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就写作一部小说所需要的思想时间以及想象时间,以及作家安排的叙事空间的本质来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个文本本身就是写作者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因此我们阅读这部小说,就是在阅读者的时间之中,我们通过阅读而同时在思考、感受、评价着作者的文学时间。我们通过细读这个文本,也是在感受托卡尔丘克所努力营造与建构的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生存或者死亡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自然包括了作家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这个拥有“通灵者”称号的文学女巫的世界时间。文学,其魅力就在于此,它可以制造时间。
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一
我们理解的历史,大约与民族、国家、时代、事件以及与事件同时存在的人物所展开在时间之中的状态及其描述有关。这是现代的历史写作观念。即使是所谓普通人或者小人物的历史,因为与民族、国家、时代、政治、战争、灾难等联系在一起,因此也就具有了普遍性意味。我们所说的历史的,即历史中的事件,因此也是一些人在某种时间的连续性之中的展开。在小说里面,历史也就是事件的连续性呈现,自然也离不开人在时间之中的连续性展开。在《太古》这里,它或许就是小说家或多或少的需要呈现的人物和事件的故事性展开。
《太古》的故事,大约可以用波兰乡村“太古”所经历的一次百年起始故事去进行描述。我们在84篇短章中那些反复出现了数次的章节中,能够梳理出几乎完整的故事或者历史线索。太古,大概是意译,它的英文词是NOWHERE,无处、任何地方、无名之所、无名之地的意思。因此,太古,它是这个无名之地的几个家庭百年兴衰的故事,也是乡村男女喜怒哀乐、男欢女爱、耕种劳作乃至鸡鸣狗跳的故事。当然,它们的故事也与国家民族的历史大事件共同处在一个时间的系列之中,因此,这些乡村男女由此而具有了历史的、宿命式的生活与命运。也因此作者在一些篇章中以人物行为重复出现的方式揭开历史的连续性描述。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在作者的价值观里面,太古的无名特征,是与城镇有很大的区别的:“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因此,在作者的规划图里,南面的“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太古的北面是喧嚣的公路,在作者这里,它是不安宁的,也被天使长拉斐尔守护着;太古村的西面是骄奢华丽的,因为这里有地主庄园和牧师的居住房屋与财产,所以需要有天使长米迦勒守护着;太古的东面是湿地、灌木丛,以及延伸出去的原始森林,在作者看来,这是愚昧以及危险的方向,因此也需要由天使长乌列尔守护。从开篇,作者就把一个无名之地的文明边界及其即将面对的危险揭示出来。这是一个安静的无名之所,是一个无染无垢的洁净世界,作为宇宙中心,作者大概传达出某种乌托邦意义上的愿景,但是,这里又是充满着危险的挑战的地方,欲望、愚昧、骄奢与喧嚣,人类的内心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俗世力量从来就是虎视眈眈地压迫着这个所谓无染无垢的宇宙中心。人心,就是世界。所以我们将在小说的讲述当中观看到悲喜的戏剧在太古村中展开。
大约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或者是二十世纪初的“苏波战争期间”,农户米哈乌家、博斯基家,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家,“野人、疯女人”麦穗儿,以及太古村的所有我们可以称为“太古一代”的居民们,还都是在波兰农村的自然、充满生命的欲望与热情的生活之中,虽然一样有嫉妒,有猜疑,有偷情,有酗酒打闹,但是同时也是有天使护佑着的。咖啡飘香的,花果富饶的,有勤劳生活的,还有努力生育的人群的劳作与忧伤,以及他们的“二代”出生时获得的天使们的加持与护佑。这是太古村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故事,虽然忧伤却温暖而平静的生命历史。这是一个“不知有晋,无论魏汉”的地方,就像中国人故事里面的桃花源。这里的乐观描述大概与“苏波战争”是以波兰战胜俄国有关的缘故。
在小说的一个短章《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里面,作者这样描述小咖啡磨的情形:
米霞从长凳上观察世界,而小咖啡磨转动着,磨着空空如也的时间。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蕴藏着那么多的庄重,以至于现在谁也不敢让它停下来。研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因此,作家在这里如此说:“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如果用小说特别在意的“时间”概念描述这样的状态,那么,这是太古村亘古以来的自然生存的时间,从抽象并且抽象所获得的概括性来说,这也是人类所亘古以来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时间段落。这是一种停滞的时间。小咖啡磨被抽象成为了某种宇宙运动的象征。
到这个时候,太古,仍然还是一个无名之地,我以为这是作家在强调这样一种感受,人们的生命以及自然的生活形态,确实是不需要命名的。
故事的第二阶段,应该是进入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太古村的历史阶段。因为在一个短章里面,出现了1939年的字样。这是一个极为暴力以及残酷的时间。通过标题重复的几个短章的描述,我们看到了作者简约且有力地描述出德国军队的暴行,以及接踵而来的俄国军队轻快却隐含着的另外一种类型的残酷。
“他看到的不是这一场,而是那一场战争。”在小说以“米哈乌的时间”命名的短章中,参加过“苏波战争”的米哈乌又看到了俄国人的军队,但这是另外一场战争,因此,“他眼前重新浮现出大片土地,曾几何时他走过的那一片土地。这一定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像诗歌的叠句那样重复出现。”历史的叙事,特别是关于战争的叙事,在文学作品里,我以为这是令人惊异的一次描述,血腥的战争,暴力的场景,如诗句一般被人们用悲伤写作出来。如果是诗学意义上的描述,或者如时代久远的歌谣所吟唱的那样,一场战争就是所有的战争,哪怕这里描写的只是1944年苏联军队的入侵战争,但是在作家的眼里,这一场战争,它就是历史上在波兰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的战争。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太古村二代们出生并且长大起来,这是米霞、博韦乌、伊齐哈尔、鲁塔、斯塔霞等人物遭遇到了混乱与暴虐的命运故事。太古村的一代和二代们以及逃到太古村的犹太人、波兰人们,他们的身体以及生活被饥饿与生存、爱情与剥夺、信仰与背叛、逃离与躲避所驱使,在强奸、枪击、死亡、谄媚、抵抗、剥夺、愤怒、凶残的事件之中。此刻,时间停止了,天际间乌云沉甸甸地压缩在太古的中心。
“夜里她常梦见天空是个金属盖子,谁也没有能力举起它”,这是疯女人麦穗儿在战争开始时候的不详预感。这是一个悲剧时刻,接着她的女儿鲁塔被德国军人和苏联军人强奸了:“鲁塔躺在沃拉路上,那条路已成了德国人和俄国人之间的边界。”
注意这里的描写,被强奸的女人在作家的笔下成为了“路”,成为敌对军人之间的边界。战争或者暴虐以凌辱女人为开端或者终结,或者说,战争是以女人的身体被碾压而展开。
当世界进入了暴力与血腥的时间之时,人们逃进了森林,女巫式的神秘女人麦穗儿则逃进了世界中心的一个更加隐秘的中心韦德玛奇,这是原始森林的内部区域,是森林恶人活动的地方,也是极为野性的空间象征。痛苦的麦穗儿就在这个神秘的宇宙中心实施了野性并且暴虐的性交合:
“恶人总是在夜晚来到韦德玛奇。每回这东西趴到她身上,就让她感到一阵恐惧,但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冲动,她自己也变成了发情的母鹿,变成了野母猪,变成了母麋。除了是一头雌性的动物,什么别的也不是。”“而那种时候,恶人总要发出悠长、刺耳的嚎叫,整座森林想必都能听见。”
小说的这些章节虽然还是以“时间”命名,但是通过作者插入的诸多关于“世界”构成的解说,通过溺死鬼的故事,通过森林恶人的故事,还通过一个每天都在渴望回家的德国军官却被埋在太古土地的故事,通过俄国军人强奸山羊的故事,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叠加、重复、堆砌、性质接近的故事与场景,呈现出来的是时间的空间化。这是太古之外的势力对于太古人的身体暴虐式的交合与凌辱,它是充满毁灭性快感的、一个暴力血腥的时间与历史。因此,在作家看来,时间停滞了,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正在发生并且不可取消的“现在”的时间。在作者这里,世界的某一个层面也是由这样的状态构成起来,因此它也是一个“当下”的时间。托卡尔丘克的历史观被赋予一种毁灭性状态的样式而被呈现出来。
接下来就是驯服与空虚的时间以及部分太古二代和太古三代们的逃离历史。苏联式的人民共和国期间,太古村的所有财富被集中起来,概念化的“人民”替代了每一个太古村民,因此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财产和书房以人民的名义被予以征收,他匆忙带走了按字母排序的L之后的书籍,而剩下来的从A到K的书籍被整体征收到公共图书室里并且被陈列起来供村民们阅读,我们注意到,这个图书室的书籍只有A到K的书籍供人们阅读。这是一个太有意味的象征,如果说书籍就是历史,在某种强权的安排之下,人们接受到的只是一半的历史;如果说书籍就是文化,这个时间中的文化也就剩下了从开头到中间的这一半的文化。这一段与米沃什曾经说到过的“专制社会的文化治理一般保护古代文化,遗弃现代文化”是如此相似。
因此,这是一个驯服并且是空虚的时间,人们在这个时间里面,继续生育、劳动、买卖,人们也在这个时间里面恣意地酗酒、打闹,权利成为性行为的力量,阿谀奉承是村民的主要人格。当干部们喝酒炫耀的时候,太古三代的孩子们组成的乐队演奏起共和国的欢快乐曲,而被人们视为脑残的太古二代伊齐哈尔想去出家也被予以拒绝,他的恋人,在战争时期被德国军人和苏联军人强奸过的女孩鲁塔,则报复性地嫁给了她的村庄的管理者。当伊齐哈尔想念他的恋人的时候,他会在祈祷上帝的时候把上帝想象成一位女性,并且对之升起来不可遏制的激情。爱情被以宗教原教旨方式予以描写的同时,这是又一例以性的方式象征作者的悲悯或绝望。上帝成为个体的唯一救赎,然而它需要再次人性化,因为它也已经丧失了成为所有人的救赎力量。托卡尔丘克以此做出了有关宗教信仰的自己的回应。
俗世的来临,让不可逾越的太古村的边界被狂热的女孩鲁塔所突破了,而她的恋人伊齐哈尔却死在了天使长们建立起来的不可突破的太古村边界之内。早就逃离太古村的米霞的大女儿阿德卡尔返回了太古村,她看到了太古村荒芜坍塌的景象,知道了太古村一代的人们大都死亡,她的母亲米霞和舅舅伊齐哈尔也已经逝去。在爷爷米哈乌疯狂的小提琴声中,她带着外祖母的小咖啡磨再次离开了太古。此时,太古村另外一个“太古三代”男孩雅内克也在临离开太古时,遵循母亲的叮嘱,在太古的宇宙中心韦德玛奇那里一块石头之下的泥土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非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二
皱褶化叙事,就是在连续性的叙事中,同时也在进行着庞大的非连续性叙事。与这一种叙事方式相适应的,大约是一些非历史性的事件、观念、场景、事物,乃至神话、寓言、精怪、鬼神、梦幻、呓语、议论、知识,以及动物、植物、山川河流、雾雨雷电、四季物产等等。作为叙事的对象,这些事物在小说讲述之中承担起的不仅仅是辅助故事的讲述以及衬托气氛、表达情感的作用,不过,在当代叙事作品这里,它们与故事具有着同样的功能,即推动讲述,促进情节的展开,深化观念的表达乃至成为叙事的主体,并且对写作本身呈现出真正有价值的创造。皱褶,如果我们像德勒兹那样把它视作当代意义呈现的思维方式,那么我们理所当然地期待当代作家们也会把它视为当代叙事中重要的叙事路径之一。
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云游》等作品就是在非历史叙事这个方面具有着重要创造的作品。《太古》的文本里面,每一个篇章都是用“时间”予以命名,譬如“米霞的时间”“帕韦乌的时间”“鲁塔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描述人物的活动与事件;还有一些是介于人类与非人类的活动的描述,譬如“恶人的时间”“溺死鬼的时间”;另外一类是非人类以及事物的时间,譬如“上帝的时间”“游戏的时间”,乃至还有动植物的时间,譬如“椴树的时间”“洋娃娃的时间”(洋娃娃是一条狗的名字),等等。时间,是一个存在物的名称,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类的知识之中,它不仅仅是对于连续性的描述,也是对于记忆的隐喻,同时也是哲学研究中重要的抽象概念,所以当我们谈论时间的时候,它可能意味着逝去、记忆、懊悔、焦虑、运动、速度,以及连续性的空间形态等。当《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面84个短章都被予以了时间性定义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在作家这里,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记忆,是过程,是运动,是命运,是时间之外的什么东西(譬如上帝)。这个时候,我们明白,作家是在用时间去命名,或者去描述乃至去定义在小说里面出现的所有事物。这个时刻,时间这个概念,就成为了小说里面最为重要的一种叙事策略,它是一种观念化叙事的策略。
当我们阅读小说里每一个章节的时候,不可忽视的是,作者或许是在对于眼下这个章节里面的人、物、神、怪、事等等进行着某种观念化或抽象化的进程。当我们读到“小咖啡磨的时间”的时候,我们不仅读到了格洛韦法的农妇的生活时间,我们同时也看到小咖啡磨的转动过程中的一种“世界安宁”的亘古而缓慢的存在状态,也可以同时演绎出作家对于存在永恒、乡土长存的一种情感,所以在小说结尾,当格洛韦法的孙女阿德尔卡离开太古村时,她带走了外婆的那个小咖啡磨,在出走的汽车上,“她拿出咖啡磨,她开始慢慢转动小把手,而司机则通过后视镜向她投去惊诧的一瞥”。小说结束在“阿德尔卡的时间”这一章,阿德尔卡的时间,把所有的时间联系起来,同时,也把“小咖啡磨的时间”联系起来。
皱褶式的叙事,通过时间这个既具象又抽象的事物,把故事深处的思想和感情逻辑接续起来,因此成为了这一部小说的重要的叙事推动力量。在“洋娃娃的时间”这一节,作者主要描述与讨论了“狗”的时间观,她的结论是,狗的时间永远是现在时,所谓的“当下”。这是更加有意思的观念,忠诚、爱、焦虑、消逝与出现,是狗的时间的深刻内涵,也是忠诚、爱、焦虑这类人类行为与情志的深刻内涵。虽然作者此时在描述的是自然形态的时间,但是她通过非人类行为的描述而强化了对于这一类情感与行为的再定义。这是与人的时间大相径庭的形态。停滞,或者一切都在天地之中,具有同样的特征,作者通过狗的时间与人的时间的比较,而憧憬着一个自然且辽阔安宁的世界,就像小说一开始对于太古村的描述那样,这是太古村人的世界中心,每一个乡村对于居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来说,这就是世界,并且亘古永恒。
在乡土观念里,世界本来是有边界的,但是人类的活动、战争、商业、欲望、疯狂、暴力、激情、绝望等等,最后把边界突破了,世界从此不再安宁,正如在太古这个世界里不再鸣响起米哈乌最后奏响的那个小提琴的乐音。
在小说里面,作者还描写了上帝的时间、游戏的时间、溺死鬼的时间,以及植物的时间,这些都是抽象、观念化的对象,天、地、人、神、鬼,诸多事物,通过“时间”的再定义,作者把这些事物的生命性以及人间性或者情感性揭示出来,从而也把这些非历史事物写进了作家自己的历史之中。
在“游戏的时间”这些章节,游戏里描述的世界是由八个世界的圈层组织起来的,每一次这个时间的出现,就是对于已经发生在太古村的悲喜事件或者悲喜事物的一种说明书式的概括,似乎这是早就如此的结论,隐喻的却是万古不变的命运。在小说接近结束的篇章,当太古村像“一具兽尸”没落的时候,最后一节“游戏的时间”紧接着就描述了游戏中第八世界的景象,它像是一个咒语:“上帝老了。在第八世界里,上帝已经是垂暮之年。他的思想愈来愈缺乏活力,且漏洞百出。他的道变得含糊不清,难以理解。”这时,就像是一曲久远苍凉的民间歌谣突然被故事的讲述者咏唱出来那样,每一层世界中的训诫、教诲和预言,似乎都在为已经发生的悲伤事物而吟唱着一曲哀歌。虽然这一些“游戏的时间”似乎只是一些民间神话传说,但是安排在这样的位置,它们就成为了故事的再次推动。通过阅读,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波兰的民间文化知识,而是一曲亘古的哀歌,就像我们围坐火炉边聆听乡野那些哀伤的歌咏与讲述的情形。
托卡尔丘克的这些知识,肯定是来自她的波兰传统,譬如果园里面有苹果树和梨树,那么就有苹果树年和梨树年,因此而有了植物的时间,根据果树生长的时间对四季再次划分,或许,这样的时间分期,也因此启发了作者对于所有事物的时间的发现与挖掘。
这些都是亘古未变的非历史叙事对象,在《太古》这个文本这里,非历史事物还有心理幻觉、梦、精神病意义上的想象等等。作者曾经做过心理医生,精神病意义上的想象在小说中的运用比比皆是。麦穗儿,疯疯癫癫的女巫一样的女人,在作家的讲述里,她被赋予了自然野性的非人式的人物特征,同时也成为村民们的欲望、残暴、野蛮、非人化行为表演的舞台,她是似人非人、似梦似幻的波兰原野森林中厚重且苦难的生命形态的象征。在小说中各种历史事件的讲述当中,一切与暴力、野蛮、性欲、修复、疗愈、命运等等相关联的事件发生之时与发生之后,都有她的身影出现。当麦穗儿受到村民男人们的凌辱之后,她会在自己居住的灌木林里,把欧白芷花幻化为英俊男子并且怀抱着在太阳底下尽情交媾,这是麦穗儿与太阳光的交合,她以此冲刷掉受辱的痛楚,当她绝望以及丧失生存意志的时候,她会与森林恶人进行狂野的交合,为了达成她与恶人的协调关系,她甚至会把草药、泥土、花朵捣碎为浆涂抹在身体上,为的是不让恶人嗅到自己身体的人的气味。成为原野的一个部分,在这里成为了一种隐喻,以此而逃脱俗世的暴力与血腥,只有化身为野物。我以为,这往往是作家最为愤怒与痛苦的时刻和表达,同时也成为强悍生命力的一种表征。所以我们看到,在太古村的故事最后,太古一代只有疯女人麦穗儿还活着,她的女儿鲁塔则以其苦难与复仇的激情而突破了太古村的空间边界,出离了这个令人忧伤的土地与森林。一切天使长的守护乃至一切神祗的严厉惩罚,都遏制不住这个苦难女人突破的冲动。
野物一般的生命是突破人间种种禁锢的唯一路径,在托卡尔丘克这里,作家不仅仅是在憧憬一种自然生命的乌托邦状态,这些章节就像歌剧里面那些最为辉煌的、乃至最为神圣的宣叙调一样,女作家沉浸在对于女性自然生命的最为强悍的宣示之中。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作者在场的叙事
整部小说,作者托卡尔丘克以其丰富的知识,洞察人间万象的智慧以及对于自然生命的饱满的憧憬,完成了她自己的时间的活动,也就是说,她的书写塑造了我前面说到的“托卡尔丘克的时间”。
正如作家在颁奖词里说到的那样:“我也梦想着有一种新的叙事者——一个‘第四人称’的叙述者,他自然不会只是语法结构的搭建者,而是能够成功囊括每个角色的视角,并且有能力跨越每个角色的视野,看得更多,视野更广,忘却时间概念。我认为这样的叙述者是可能存在的。”在我看来,“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就是作家所期待的这样一个“第四人称”的书写者。
小说中几乎每一个短章的语言以及与语言相关的描述,插入的神话、梦幻、臆想,乃至评价性语言,我们都可以视为是作家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因此,我们获得了各种各样的时间:这里是作家的时间,也是历史事件的时间,既是人类的时间,还是死亡者亡灵的时间,还是植物的时间,动物的时间,梦幻的时间,哲学家的时间,民间寓言的时间,欲望的时间以及爱的时间,自然,还包括了通过语言、篇章、叙事、象征、隐喻、对话、描述、场景等等,所实现出来的诗意的时间。时间在这里,被赋予了生长、情感、历史以及诗意的内容,它们交织起来,相互呼应,相互印证,相互衬托,乃至相互对峙,形成了一个各种类型交织起来的时间的漩涡,也是一个情感表达与思想呈现的漩涡。这时我们可以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一部小说,是以此实现了的时间的漩涡。如红楼梦那样,通过“大观园”这样一个孤立的空间意象,将人间世种种悲喜放置在宇宙的某一个位置,由此而实现了一个观念鲜明的空间叙事。
以此我们将再次意识到,《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蕴含着一个富饶并且复杂的作家主观时间的世界: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是一种母性的时间。正如她在小说中描述几代女性的生育场景的时候那样,每一次生育,都有天使长的护佑与在场;也像她在获奖词中所说:
“我母亲会说,她悲伤是因为我还没有出生,可是她已经想我了。”由此我们也可以懂得,作家在建构如此一个息壤一般的世界之时,她已经是满怀母性之情在想念她这一个世界的诞生了。“我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曾经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从而为我提供了世界上最伟大、最温柔的叙述者。”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是一种神话与寓言的时间。作家在这个时刻就是波兰民间社会任何一个乡村的故事讲述者,她不仅讲述一些发生着的现实故事,同时她也在讲述她的文明里那些流传久远的神话与寓言,因此她也像波兰仍然活跃着的女巫那样,她不仅为人们营造着一个乌托邦样式的世界以此疗愈着喧嚣的世界,她也像这些女巫那样,把人类文明的某些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文明事象也同时保留下来。通过小说写作,托卡尔丘克在碎片化的阅读时代之中,不仅实现着作家的时代使命,她也在把传统的神话和寓言写作以另外的形式而进行了有效的实践。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是一种诗意的时间。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里,这是一个通过温柔的讲述而呈现出来的某一种宇宙位置(无名之地)的空间描述,虽然是哀伤的,但也是一个具有像麦穗儿那样顽强而丰沛的生命力的宇宙。在作家这里,麦穗儿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女性柔情与炽热的生命。《山海经》有故事说,“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红水。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如果我们把息壤移作人间的比喻,那么在托卡尔丘克这里,这一块息壤就是作家眼前的这些哀伤故事里面的女性,作家赋予女性以息壤一样的生长的神秘力量,通过写作《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家建构了一处哀伤的息壤,它以诗意的力量将希望注入到这一块坚实的世界,我们已经看到了它如息壤那样,在静悄悄地扩展,静悄悄地生长。这是文学家们再次为我们现在这个喧嚣世界所能够做的一次诗意的承诺。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还是哲学沉思的时间。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宇宙描述,我认为可以用“菌丝体”“小咖啡磨”“游戏”“四重性”以及“时间”描述出作家的哲学沉思。“菌丝体”是世界内部的意象,它是突破历史与地域的生命体的象征;小咖啡磨,如作者说的那样,“物品总是坚持着保持在一种状态……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游戏,通过神话叙事而实现的非理性逻辑,由此而获得了一种对于苦难的接受与理解,即“命运”;“四重性”是一种非自然的哲学命题,一种压迫人以至于疯狂的理性主义分类学,这是米霞的兄弟,怪人伊齐哈尔的死亡之因;另外就是“时间”,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观是多样时间观,是一种多棱反射世界乃至心灵的“时间水晶”,她以此与波兰女巫们强调的灵魂世界达成了某种共鸣。
皱褶式文体,我们碾平了来看,大约会涵盖如此多样的解读结果。一部小说,由于其多样性拼贴的写作方式使得文本呈现为内容蕴含富饶的思想与情感的仓库,也因为它的诗意写作姿态而建构起一个富有想象与沉思的世界。
感谢作家,感谢女作家的诗意的书写,感谢写作者的沉思性的书写。
明天(7月6日)贵州综合广播《好sheng阅读》栏目将播出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