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四十三:文字内容是书法作品的“核”
于学书者而言,无不把王羲之的《兰亭序》奉为圭臬,“都把它当作伟大的典范,每个书家都可以在其中汲取他所需要的东西”(熊秉明)。作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美学特征最符合传统书法的审美观:“文而不华、质而不野、不激不厉、温文尔雅”。在技法上丰富并规范了行书的笔法,点画凝练简洁、结构多变,如其21个“之”字的写法或技巧都有差异,无一雷同,各有不同的体态及美感。除艺术性、技法性为世人称道外,《兰亭序》还是魏晋散文中的经典,并被收入《古文观止》,钱钟书称:“窃谓羲之之文,真率萧闲,不事琢磨,寥寥短篇,词意重沓。”可以说,《兰亭序》能成为经典,与其文字内容有着莫大的关系。言先生在《中国书法的审美价值与生活底色》一文中对此解析道:
公元 353年上巳节,东晋名士 40余人在会稽山阴举行了一次修禊活动,他们曲水流觞,燕饮抒怀。在将当日所做诗文汇编成《兰亭集》之后,王羲之欣然提笔,撰写序文,这就是《兰亭序》,一篇应景式的文学作品,竟催生了书法艺术水准极高的“天下第一行书”。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均因有十分高超的文辞与书艺表达成为天下翰墨名篇。这就是文学与书艺的密切关系,因为它们都是以思想和语言为基础的,通俗地说就是古人所说的“意”。“意”在古文字解读中由“心”和“言”两部分组成。王羲之成功地探索了汉字手写便捷、美观的表现规律,依托自己深厚的文学学养与艺术技巧,铸就了《兰亭集序》的经典地位。这就是书法必须以有意义的文辞为表现内容,艺文兼备,表达作者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与情感。(《抱云堂艺评》)
王羲之《兰亭序》(褚遂良摹本)
中国书法具有文化和艺术的双重属性,好的书法作品首先是文字内容要有深刻的思想、丰富的情感、卓远的见识、高雅的境界、动人的文辞,这样才会引发书者的书写欲望,进入“心手相应,物我两忘”的书写状态,从而“将诗书融会贯通,畅其胸臆,散其怀抱,以己之感直抒性情”,创作出既有笔墨语言,又有人文内涵的经典之作。台湾书家王壮为称:“书法确实有其独立的高级的美术性……如就它的特性再加分析比较,便发现和音乐最为相似,和声乐尤为相似……最好的声乐是歌词的意义与音乐的律相融合,而达到一种境界。”在书法作品的欣赏中,文字内容肯定会影响到观者的鉴赏心理。那些精品力作无疑都是文字内容与书艺表达互为载体,在艺术美感上相互生发,激发出1+1〉2的神奇效果。“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一篇记录当时盛大雅集活动的美文,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则是悼念亡侄,催人泪下的祭文,而黄庭坚的《诸上座帖》记录了宋代佛学和书法的时代关联。从怀素的《自叙帖》直至林散之的《论书帖》等等都是与当时的社会文化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也是书家亲身经历,抒发内心感受的自作诗文。”(言先生《书学散步》)这些流传下来的经典法书,无不是文辞优美的佳构。正是文字内容与书艺内涵都极为丰富,有文有墨,文辞和笔墨相得益彰,从而翰墨生辉,成为千古流传的书文合璧之典范。言先生也曾对这些经典法书的文字内容及艺术表现进行了总结:
当我们回顾历史上传世经典的艺术作品时会发现,这些作品大都具有这样的特征:内容上,书写记录了那个时代深刻的社会生活或特定的人文事件;艺术上,是在传承历史传统的基础上又注入了那个时代新的元素,包括笔墨技法元素与时代精神元素,完成了一个时代艺术承继与创造的辉煌。艺术作品的时代文化创造无非有两个方面,即内容与形式的创变,“文”与“质”的互动。(《书学散步》)
颜真卿《刘中使帖》
不难看出,这些大家都是艺文兼备的,书法作品在“艺”的基础上能彰显书写的文字内容。这样的作品才是有技有道、有艺有文,作品更加的气韵生动和精神饱满。萧娴说:“文学是书法的母体。”于今天的书者来说,不能只做古今贤人诗文的搬运工,还要具有赋诗、作文、撰联的文学才能,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融入到诗文中,再通过书法艺术表现出来。南怀瑾说:“有的人,只可读其文,不必识其人。有的人,大可识其人,不必论其学。人才到底是难两全的。”可以借此说,有些书法作品只可看其字不可读其文,就算是读,你也无法由此来体悟“书,如也”的论断。因为那文字内容都是随手抄来的,怎么可能通过文字来读其人呢?对于一个有着深厚文化艺术修养和丰富生活知识的书者而言,借助自作诗词来进行艺术表达,这当然有利于书法艺术创作,而且更为具有深刻的意义。
宋人王辟之说:“子瞻文章议论,独出当世,风格高迈,真谪仙人也。至于书画,亦皆精绝。”可以说,苏轼书法的文字内容往往比书写技巧更具感染力,让读者大饱眼福、大快人心。苏轼诗文书画之高妙,皆源于其胸中有万卷书,其言:“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唯有积学者,才能成就高妙的书法意境。所以,我们强调书者要具备自作书写内容的本领,旨在强调书者的学者化、文人化,而非工匠人、手艺人。具备了较高的文学修养和扎实的书法功力,哪怕不以自作诗文为创作内容,随便记点生活琐事,那文字也有明确的意思和实在的内容逻辑。就算是抄写他人的文辞,也绝不会提笔就是“厚德载物”“上善若水”,开口就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而是能够应人、应时、应景,合乎主题、顺应时代的选择文字内容进行创作,以体现自我的审美价值及有深度的灵魂。如在宋四家中,苏轼是很少抄录别人的诗文,米芾基本上不抄,蔡襄是完全不抄(除碑版),而黄庭坚是较多抄录刘禹锡、李白等前人诗文和禅家语录等。难道说黄庭坚不善作诗文?这于江西诗派开派宗师和领袖的他来说,怎么可能呢。这是由于“黄庭坚与书法的实用性离得最远。忽视实用性,则必然将艺术性置于首要的位置,可以说,黄氏是‘宋四家’中艺术自觉意识最强的一个。”(曹宝麟)同样是抄录他人文辞,由于书者的文化艺术修养有别,其胸襟境界、艺术语言和思想情感的表达也就有高低优劣之分了。
赵孟頫《真草千字文》(局部)
虽说书写文字不是书法作品的本质内容,但在书法作品中却并非是可有可无的。不同的文字内容,其书法作品自是有各不相同的艺术效果,如孙过庭《书谱》中对王羲之写不同内容的作品所产生的艺术效果进行的解读:“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不同的文字内容可以寄托书者不同的情绪,通过书法作品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风神面貌。著名戏剧家魏明伦说:“文学是一切艺术的灵魂,不论是绘画、舞蹈、音乐,都以文学为基础、内涵。有文学在里边,可能就是家,否则,可能就是匠。真正的书法家肯定是文书同根的,有这样的底蕴,才可能成为优秀书法家。中国文学底蕴不强,不能成为非常优秀的书法家。”此言揭示了中国书法艺术的特质,也道明了中国式的审美习惯,那就是书法艺术所追求的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人生而艺术。正如刘熙载《书概》所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也”。
有人信心满满地称当今的书法已超越古人,这或许只是在技法的训练上、作品的形式上而已。要是让那些重形式轻内容的展厅书法与古人的文书俱佳作品相比,其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了。当今的书者更注重技法训练,计较于笔法、字法、章法,而漠视了文字内容所带来的笔墨精神和内涵。沈鹏先生曾在《传统与“一画”》一文中指出:
“专业化”淡化了书法文化,书法从广阔的文化领域退到书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与点画的视觉刺激,减弱了耐看性与文化底蕴,原有的词翰之美消减了,文人气息弱化了,书写的“刻意”“蓄意”多于“无意”“随意”。若干优秀之作,可以称作机智与灵巧,却达不到古人那样的智慧与风范。
书法家的“文”,尤其独立于书法之外的一面,也直接关系到书法作品的气息。书法家的人文素养,既是知识积累,也是一种精神境界、精神状态在书写中的直接流露。从事各类艺术都要“博学”,而书法家所要求的特殊性,直接渗透到数不清的“一画”之中,深藏在“一波三折”之中。
对于当下书者而言,对于“怎么写”的问题基本上都很重视,然而对于“写什么”往往是轻视甚至忽略。章太炎曾为弟子黄侃定润例:“文(寿文、祭文之类),每篇二百元;书,四尺者,八元。”文与书相差二十五倍,现在是整个颠倒过来了,文不值钱,而书画疯涨。此润例于今日书坛重形式轻内容的现象颇有警示意义。“文之道,时为大”,书法创作如果不注重文字内容,那如何留下当代文化的痕迹?言先生在《借得梅花一缕魂——我的学书之路》一文中深刻指出:
文字内容是任何一件书法作品的“核”,有核才有生命,才有魅力,才有根。(《抱云堂艺评》)
不管是写自作诗文,还是记录日常生活,或是抄录别人的文辞,都无可厚非,但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对待“写什么”的问题。言先生认为“文字内容是任何一件书法作品的‘核’”,并非要求书者人人都是文学家、个个都能自作诗文来进行书法创作,而是强调书者必须提高个人文化修养,书者都要做文化人。毕竟,书法艺术也是时代的产物,“历代文人书家将传统文脉与时代情怀有机融合,赋予一个时代艺术新的生命,这是中华民族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言先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