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湖记 | 2019多彩贵州百姓大舞台“我的祖国·献礼新中国70周年华诞”优秀征文选登

文/王剑平 | 2019-06-18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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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金海湖新区,落脚河深得我爱。落脚河有灵气,亦有野趣,是一条令人遐想无限的河流。

贵州大方,系我梓里,为毕节治下的一个县。旧时,大方叫大定府,辖管毕节。按前行政区划,大方的双山镇与毕节接壤,现今,独身出来的双山镇,成了金海湖开发区中心。

双山镇的落脚河,又名落折河、禄水。《黔江篇》载云:“东稍北流,有落脚河,北自大定府西北,合毕节诸水来会。”《大定府志》说:落脚河源出毕节县北三十里,东南流经城东北,曰“响水河”。折而南稍东,合威镇河,又南会南加河。《方舆纪要》则说,响水河为落脚河之源。落脚河是鸭池河上源,鸭池河又是乌江的主干流,乌江为长江左岸最大支流。弯来拐去,落脚河以此融入域外,与世界相连。

清人洪亮吉,著《贵州水道考》,布列贵州七条大河,曰:沅水、延江、大涉水、僰溪、豚水、温水、盘水。这七条较大河流,《水经注》、《山海经》等古籍都有记载。可今非昔比,时代变了,按现在的说法,这七条河分别是:乌江、六冲河、清水江、赤水河、北盘江、红水河(包括上源南盘江)、都柳江。《贵州通志•舆地志》说:贵州之水以百数,总而举之,为入江、入粤两大类。这里的入江,系指长江流域;入粤,指的是珠江流域。这些河流、支脉,纷繁复杂,如人体血络互为关联。其大体以乌蒙山和苗岭为分水岭,以北属长江流域,以南属珠江流域。

按《贵州通志•舆地志》的“两分法”,入江者为乌江,发源于毕节乌蒙山,是贵州最大的河流,有人称其为贵州的母亲河。入粤者为南、北盘江。北盘江与乌江都发端于乌蒙山脉,乌蒙山脉的大部就在毕节地区,北盘江源,虽出云南宣威,流经滇东亦至毕节威宁,后与南盘江汇合,称红水河,并入珠江流域。

《史记•西南夷列传》里说:“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并云,“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北盘江是珠江水系,即古籍中的牂牁流域。因大山阻碍,贵州道路开凿困难,南、北盘江与乌江,古时,是贵州沟通外界的两条重要通道,两条航道皆经毕节地区。如此,文化与经济便因一河相系。

落脚河注入乌江,属于长江水系。落脚河沿岸喀斯特地貌特征十分突出,因在双山建了电站,其水深岩陡,沿途风光峭美诡异,变幻无常,极具气象,予金海湖新区增添了灵韵。

散漫逶迤、奔流不息的落脚河,朝向大海,一心一意奔出大山。在我看来,这似一个象征,仿若此方生众融入世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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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述落脚河不容易,千丝万缕,它不是一条孤立的河流。亦然,欲说金海湖新区也很困难。金海湖虽是新区,破土动工于二零一五年,但它同样不是孤立的。金海湖的历史积淀、文化传承,与这块古老土地一脉相承,有极厚重的时空维度。

贵州建省,是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但二十四万年前,这片土地即有人类依水而居,生息繁衍。

有文可考,在这块土地上,最早的统治者是彝族。《贵州图经新志》云:蜀汉时,牂牁帅彝族首领济火(一名济济火),善抚其众,闻诸葛武侯南征,通道积粮以迎。武侯大喜外望,命他为先锋。济火在征伐战事中生擒孟获,诸葛亮封他为罗甸王,可世袭。彝族由此,在西南地区建立政权。彝族,诸多古籍称其“罗罗”,鬼是彝族的图腾崇拜,故又称“罗施鬼国”或“罗氏鬼国”。其辖管范围,以乌江上游鸭池河为界,分水东、水西。水西,治所即今大方县城,故又得“水西”之名。水西土司政权,始于汉后主建兴三年(公元225年),终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时长一千四百余年。创下了“百年皇帝、千年土司”的历史神话,令诸多史家叹为观止。水西谣云:

蛮山路百折,倮罗生其间。群苗此种贵,约束入汉官。各私一土地,奴使诸苗蛮。

水西谣中的“倮罗”,即彝族。这个词和“苗蛮”一样,含有封建时代对少数民族的歧视,现已无此称呼。彝族土司在此雄踞千年,政权更迭虽未影响其统治,但因交通要塞的缘故,这块土地上的杀戮与血腥却不曾停止过。

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得天下,令傅友德征南,讨伐盘踞云南的元朝残余。毕节威宁、赫章等地,便成了入滇要塞,时称乌撒。傅友德率大军直趋贵州,先攻乌撒,再平云南。《清镇县志》及《清镇焦氏族谱》记载:此役,傅友德部将焦琴,斩杀乌撒官兵万余人。为防地方政权叛乱,保证黔滇要道通畅,傅友德又令明朝大军于此筑城。建城时,世居少数民族复合抗拒,被守军斩首千余级。乌撒建立后,守军得七星关,通毕节。洪武十五年(1382年)四月,当地少数民族再度复反。傅友德命安陆侯吴复、平凉侯费聚,征“乌蒙诸蛮”。平西侯沐英,也自大理折返,两军联合攻击,斩首三万余级。如此血淋淋的描述,《贵州通志》里也有记载。

明朝后期,社会矛盾尖锐,战事频起,不仅后金大兵压境,辽东事紧,且有西南农民起义和土司造反。当时,贵州提学道,刘锡玄曾言:云贵百姓受贪官污吏盘剥,生活苦不堪言,土司亦压榨百姓,百姓无一不怒。 彼时,“夷民”受汉官剥削,土司也备受流官“脧削”。至明天启元年,永宁(今四川叙永)宣抚司奢崇明及贵州宣慰司安邦彦策动叛乱,史称“奢安之乱”。叛军围成都百余天、围贵阳两百多天。战争自天启元年至崇祯十年,前后持续十七年,仅大规模交战即延续了九年。战乱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人。

战乱中,四川巡抚徐可求死难,贵州巡抚王三善死难,有西南大将之冠的总理鲁钦兵败自刎,贵州总兵阵亡于贵阳城下。最后,战乱为四川巡抚朱燮元、石柱总兵秦良玉、四川总兵杜文焕等平息。

康熙三年(1664年),平西王吴三桂为扩充实力,制造水西土司蓄意谋反的谣言,朝廷派兵讨伐。有关史料载,此役,“夷卒有十万”。至崇祯八年(1635年),吴三桂平定水西,废贵州水西宣慰司,将大方改为大定,并置府。康熙十二年(1678年),吴三桂反,安氏土司于毕节威宁起兵,助清兵平叛,一雪前耻,夺回大定,得以复任水西宣慰使。

上述辑录,仅为几场较大的杀伐,小型战乱则不计其数。金海湖新区地处其中,史海钩沉,在此沉重的历史框架下,这片地土令人肃然起敬。

毕节是贵州的“高原”,也是贵州的最穷困山区。封建王朝,于此的杀戮如此疯狂,却并未令其屈服。现今,在贵州的九个州市中,毕节是贵州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如今又建金海湖新区。生命繁衍,在此一方如此倔强有力,实在令人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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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去毕节,只有汽车,还得坐上十余个钟头。从贵阳出发,沿途,汽车从山头行至山脚,再从山脚爬到山顶,周而复始,缓缓而行,真不知路有多长。这样的旅程,游人都昏昏然然。可我能记住一个地方——双山镇。

记住双山镇,并非作此拙文矫情。双山至响水的一段山谷里,有河至高处流下,周围的山奇险峻拔,道路蜿蜒曲折。此处风景谈不上美,但却雄,雄得让我过目不忘。现在方知,那条河就是落脚河,海马宫村即在这片奇雄大山之中。

贵州是大山的王国,山山相连,无边无际。毕节是贵州“屋脊”,毕节的山都长在众山之上,既高亦大。面对无尽大山,在贵州,要筑一条路很难,欲在毕节辟一道,更难。清代,第五十七任云贵总督林则徐,惊异贵州山水,作诗云:

两山夹溪溪水恶,一径秋烟凿山脚。行人在山影在溪,此身未坠胆已落。

盘陟崩石来无端,山前突兀复有山。肩舆十步九扶掖,不尔倾蹶肤难完。

传闻雨后更险绝,时有崩泉掣山裂。此行幸值清明来,峻坂驱驰九已折。

不敢俯睨千丈渊,昂头但见山插天。健儿撒手忽鸣炮,惊起群山向天叫。

林则徐感慨贵州的山,亦感慨山间凿出的道。明代思想家,王阳明谪贬贵州,同样发出感叹,“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不知西东。”因大山的阻隔,贵州历来信息闭塞,经济落后。远在唐诗风靡中原时,贵州尚“俗无文字,刻木为契”。

《史记•西南夷列传》里,司马迁就有过如下记录: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汉武帝欲借自己的强大,及巴蜀的富饶,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以借牂牁江行兵征服南越、东越。议合夜郎后:“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馕。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

司马迁记载的这条“烂尾路”,经毕节威宁。此西南夷道亦名“夜郎道”,几经开凿,史家后称“秦汉五尺道”。秦汉五尺道由川入滇,起点为四川宜宾,至毕节威宁,止云南曲靖。有人认为,彼时曲靖也隶属夜郎领地,这很有可能。此为有记录以来,中央王朝建往贵州的第一条“国道”。其时,该路把夜郎与巴蜀、牂牁江(今北盘江)与两广联系起来,毕节成了西南通道上的一个重要节点,金海湖即身置这片土地上。

“西南夷郡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史记》中的夜郎国涉面甚广,含今四川、云南、湖南的一些地方,其局部虽存争议,但夜郎泛指牂牁江流域,是没有歧义的。汉文献里的牂牁范围,系指巴蜀以南、滇以东、南越之北、武陵之西一带。只是,就夜郎中心,史家各有说法。明代建省前,贵州大部皆属其中,毕节在夜郎的地盘上,亦无异议。《水经注》、《汉志》、《水经注西南诸水考》、《水经注疏》等古籍,皆互有印证。

或因此故,在海马宫村,我总能想起《史记》中,夜郎“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的景象。海马宫村是汉族、彝族、苗族混居的村寨,其民族团结融合,并非今日才有。早在明代军队进围此方时,《贵州通志》里,就有对当地少数民族关系的描述:“无事则互起争端,有事则相为救援。”这个描述,应该是很客观的。合而不同,当属团结的最理想状态。

海马宫村村支书是彝族,通汉语、彝语、苗语,实不为怪。他分别以彝语和苗语唱敬酒歌,我听不懂,但从他的嗓音里,我能感觉到沧桑的意味。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内心的安宁,很奇怪。村支书体型硕壮,说汉语有浓厚的大方口音,其语调平和淡然。许是大山及故史陈因,才造就了金海湖人的这种耐心。如此静候佳音的耐性,很具历史穿透力。

我愿金海湖新区,在夜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焕生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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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贵州省大方县,幼时,又在毕节生活过一段时间,金海湖新区地处大方毕节之间。对此方土地,我有复杂的情感。这也很奇怪,我的出生地不是故乡,我生在工地上。山野中,故道旁,除几所孤零零的荒冢,家乡于我一无所有。为何有此复杂的情感?我也想不明白!

我记忆中的毕节、大方,既简单,亦清晰。

现在除了飞机,去毕节、去大方、去金海湖,最近的高速公路不足二百公里,自驾车只需两小时。可今天的毕节、大方,对我只是座空城。距离近了、时间短了,我的亲人却走了。

一个没有亲人的故乡,是空落的,也是孤独的。身处毕节与大方间的金海湖,我想,此地为何要叫金海湖?

二零零零年,毕节赫章可乐考古,发掘战国至西汉古墓百余座。按时下话说,这百余座古墓皆系当时公墓。我拜访过主持考古的专家,梁太鹤先生。他对我说:这次考古,是抢救性的。满地的遗物碎片,种地、走路,不小心都能踢出来,土层太浅。“抢救性”,指的就是这部分暴露墓葬。他还说,因资金困难,最好的保护其实就是回填,不再开掘,因为规模太大,得花很多钱。从已发掘墓葬密集程度和出土文物推算,很难想象,当年这个地区的繁华。仅此抢救性发掘,就震动了考古界。这个发现,也与史料记载互为印证。

蜀汉时,大方县即建罗甸王府,并筑慕俄格城,辖管这一带。至明代,贵州建省后,王府改称“贵州宣慰府”,贵阳虽设治所,但实际权利中心仍在大定。明天启四年(1624年),贵州巡抚王三善平“奢安之乱”,不敌起义军,撤退时,纵火“尽焚庐舍而东”,致整个慕俄格古城和宣慰府毁于兵燹。中国传统京戏《苏三起解》,可谓家喻户晓,可知曲中三郎,就是这个“纵火”的王三善。

“贵州宣慰府”是大方慕俄格古城的核心,唐时即兴建九重宫殿,宋时改为罗施鬼国,元代为顺元宣慰府,明置贵州宣慰府。“贵州宣慰府”是历代彝族土司执政之所,其规模为“一场八院九层”。“百年皇帝、千年土司”,并非只得虚名。依这个建筑规模,得耗损多少建筑材料?据说,建宣慰府及慕俄格城的砖瓦,都出自大方县双山镇。

《大定府志》里说:“双山,在城北三十里。两峰对峙,矗如天阙,城北之隘塞也。”

双山镇是大方与毕节的交界,亦是守护宣慰府北面门户。此地的黏土,色黄油润,是烧制砖瓦的绝佳材料。因长年在这里取土制瓦,当地人称“瓦厂塘”。其取土形成的大坑,千余亩,积水后形成湖塘,称“金海湖”。

为何叫金海湖?我想,答案就在于此。本地人称湖为“海子”,制瓦的黏土为黄色,又为贵族土司建造宫殿所用。中国文字,有以“黄”为“金”之意,故方有了这个“金海湖”的称谓。

明代前,因托水、陆两道交通,毕节曾是贵州最繁盛的地区,清代,才逐渐废置边缘,这很符合盛极必衰的规律。现今,金海湖开发区建有飞雄机场。成贵快铁、昭黔铁路、隆黄铁路、毕水兴城际快铁,亦即将建成开通。尚有已建成的杭瑞高速、厦蓉高速,穿境而过。“要想富,先修路”,此话因滥而俗,可也确有道理。依托现代化交通,毕节可融入黔中、成渝、滇中、“珠江三角”经济带。同时,又能成为通达东南亚、南亚的要道。

“秦汉五尺道”的开凿,距今,时近二千年。穷困与繁荣,战乱与安宁,皆为一道所系。可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时下,金海湖新区为黔西北交通枢纽,历史于此迭加,累积了金海湖新区的厚重与沉稳。但我却不望历史的轮回,轮回只是个简单的重复!

我期盼我的家乡人民幸福、安宁!

 

王剑平,男,汉族,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理事、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著有《城市形状——王剑平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黔中护宝记》,《人间烟火——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文集》(中德文对译本)、散文集《荒谬的眼睛》等。获德国之声国际文学大奖最高奖,应邀出席法兰克福国际图书博览会小说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