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青凤》

综合广播 | 2020-12-03 09:39

作者:涤之

老谢妈的大女儿青凤到我们班时,已经14岁,比我们四年级班上的大多数同学大了4至5岁。青凤说她爸爸家原在绍兴,为了躲日本鬼子轰炸,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颠簸来到贵阳;路上她奶奶还捡了一个小孤女,就是后来青凤的妈。青凤家流落到贵阳后,在南明河岸上搭了间茅草屋就住下了。青凤说,她父親原来是做黄豆酱生意的,全家从阿公阿婆到父亲母亲都起早贪黑地勤扒苦做,不到十年,在绍兴城北一带就创出了名堂,不仅置地造房,还小有些细软。可就在全家都喜滋滋地奔着好日子的时候,“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日本鬼子打进来了。

青凤她们家1940年躲避日本飞机,几经颠簸,逃难到了贵阳的南明河畔,在稍事歇息的时候,谢阿伯发现南明河段的水质很适合做黄酱,就想在此地停歇了。远离了日本侵略者的欺凌,谢阿伯顿觉身生双翼,在南明河畔的兴隆东巷后巷买得卢将军家的一块地,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有前院中院后院的三进宅院。

真佩服谢阿伯,一年零三个月后,一座四面花雕墙紧围的三进大院落,即娇巧又大气,古色古香地坐镇在兴隆东巷后巷与南明河西岸之间。前院作大厅兼销售处,中院为自家住,后院及后院坝为黄酱作坊。谢阿伯还在自家后院打了一口井,说是这口井的水做黄酱最好。

“当然喽,他家后院墙外就是清澈见底的南明河,那里的井水肯定好啰。”我家保姆陈孃孃很有经验地评断。

不多久,谢家酱园三面墙都让有效仿之心、又有点钱的人们踏平了。时光荏苒,谢家酱园的围墙三面,陆陆续续盖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院子,倒促成了后巷有意无意地摆起了兴隆东巷富人区的架子。实在的,后巷房子的庄重华贵,是前巷、中巷的木板板房不能比的。于是乎,后巷的人家出入巷子,似乎都鼻子朝天了。可后巷的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甚高自视,让他们、特别是其子女,一个个都不自觉地深入了人心,甚至都让人刻骨铭心了。

“哎!这年头,让人挂记,可不是好事呀!”

前巷的徐老太扁着嘴,磕着她的长烟杆慢条斯理地说。

可不是,徐老太的嘴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那时,“三反五反”“肃反”等运动,在兴隆东巷的人家几乎都是无风无浪地过去了,当然,除了卢家大院的主人卢将軍被枪毙的大浪以外。而此时,前巷、中巷人们对于后巷人家的离心率,却愈来愈高,也就是已经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风徐徐。

终于,前巷有觊觎后巷之心的人,盼来了农历丁酉年的风雨。

许是我妈妈经过了肃反后期我爸爸被捕之事,对于政治风向的敏感让她警觉。妈妈很严肃地告诫我们家所有人,特别是陈孃嬢,不要无事即往街上跑,更不要与巷子里的人家走往,否则会无事生非的。一向自以为是又倔犟的陈孃孃当然不听邪,但还是稍有收敛。

可无巧不巧,哪朵云会下雨,你再小心,也躲不过去,那雨就恰恰打在了你身上。青凤的父亲谢阿伯,人在家中坐,仍然淋得全身湿透。

其实,那时候,谢阿伯家酱园已经归公家所有,谢阿伯只是酱菜厂的一个普通工人,而后巷的“谢家酱园”,也早就改成了酱菜厂宿舍,青凤是1947年春天生的,那时她们家生意只能算过得去,解放后,特别是公私合营前,贵阳城东西南北中的人们都爱来此地买黄酱,青凤她们家生意就开始好了。贵阳城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人们,天天“一天赛过二十年”地苦干加巧干,时时摩拳擦掌地准备着“超英赶美”,那吃饭也是大干快上的,连黄酱都是一缸一缸地买。谢家酱园的生意就提前地“超英赶美”了。公私合营后,谢家酱园成了国家的,谢阿伯也成为了光荣的工人阶级;谢家大院亦成为国家的,还住进了好几家南下干部。于是大家又同情青凤家了。说是一家三代勤扒苦做的,好容易熬到解放,谢阿伯竟成了资本家,房子被国家的人住了,酱园也被“充公”了。谢阿伯呢,竟因为表示了自己的愤懑、痛心,就被彻底反动了,说是“右派”,开除了工人阶级。无奈,谢阿伯就带领全家,重新修了修刚来贵阳时在南明河畔搭的两间茅草屋住下了。

为了一家的生存,封口歇心的谢阿伯只好撑起了竹篙,成了南明河畔的打渔翁。

我读小学后,时不时会看到一半大的小姑娘或一个人、或背着个更小的姑娘,或蹲、或站在巷子口骑楼下、以及我们大院大门口,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那时我不知道,这小姑娘就是青凤。更不知道我与院子里的小玩伴们偶有天不亮就出门,天黑尽才归家的排队买咸肉“两头黑”时,都会撞见的一位肩膀上总带着护肩,手中永远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钢钎与铁锤,顶多1.4米高、罗圈腿的矮女人,就是青凤的妈。

青凤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孩,即便是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

青凤永远穿的都是洗得发白的、不合身的、看不出原色的衣服,不论我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时看到她,依旧如是。

从我不认识青凤是谁开始,每每看到她,我总是羞愧难当。青凤几乎总是涨红着脸,埋着头,目不斜视,小碎步匆匆地走过兴隆东巷、我家前大门、后小门时,我都尽量躲起来不让她看见我。我觉得比起我与姐姐来,她太可怜了。

青凤于我来说,虽然已经是看熟了的面孔,但真正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她到了我们班。那时我是班上的中队长,因为青凤学习不好,老师特别让她与我同坐,希望我能帮助青凤学习。青凤对人彬彬有礼,不多言语,即使说话,也是温软轻声的。我不知道同学们凭什么看不起青凤,特别是女同学。青凤就是算术差一点,但作文写得好极了。至今我还记得青凤的作文《我的家庭》中的段落——

“我的家庭原本很幸福,妈妈在家种地、做饭给我们吃。爸爸原先是酱园的老板,因为新社会了,他把自家的酱园上交给了国家,可人家还说他是剥削工人阶级的资本家。爸爸心里不服又不敢说,就打妈妈。爸爸边打边说:‘我做得十个拇指都秃了,你们看勿到?我起早贪黑发黄豆蒸黄豆的晨光,你们还在困懒觉;我大暑天抵着太阳搅黄豆、寒天冻地上街叫卖黄酱时,你们祂着鞋在张家李家的串门子。现在你们还说我是剥削阶级,你们好吃懒做就是无产阶级?我吞不下这口气。’后来,人家就把爸爸开除了。

爸爸说,天下事难不倒勤快人。爸爸说因地制宜,守着河水有鱼吃,就开始了打鱼营生。爸爸养了一群水老鸦帮他捉鱼。每天清晨,爸爸撑着船划到南明河水中央,将水老鸦一起赶下船。不一会儿,水老鸦一个接一个地游到船头,爸爸将它们一个个逮上船,将水老鸦嘴里含着的鱼抠了出来。啊!一条一条又一条的鱼,还活蹦乱跳的呢。中午爸爸将小鱼喂水老鸦,大个的、活着的鱼用提篮装着,到大南门菜场去卖;死了的鱼拿回家后,妈妈摘了些自己在南明河畔山坡上种的青辣椒、西红柿、茄子,烩了给我们吃。那些鱼,真的是好香啊!”

“……四年前南明河涨端午水,半夜里大水冲垮了我家的茅屋。爸爸为了扶着快要生妹妹的妈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的水老鸦随着河水飘去。等到爸爸将妈妈和我们三姊妹领到高坎坎上,水老鸦已经无影无踪了。爸爸顺着南明河追呀追呀,爸爸也被水冲不见了。”

“……为了养活我们,刚生下小妹妹的妈妈去给人家打石头,每天早出晚归,手上尽是伤口、血泡。晚上给妈妈搽红药水,我们几姊妹都哭了。”

“……我的学习太差了,连留了三级,老师和同学们都瞧不起我。我又要带小妹妹,又要种菜,还要做饭,真的顾不上学习了。”

我终于知道学校为什么总让青凤留级,且一而再,再而三。

对于青凤的种种,我不好问她,怕伤着她。那时教我们语文的老师让班上作文写得好的几个同学,给其他同学们改作文。在青凤交上来的作文本中,我才了解她家父亲、酱园,以及她家有四姊妹,她是里的老大,最小的妹妹才三岁多。就是她经常背着抱着的小姑娘。

说起她的小妹妹,青凤的脸上顿时出现了雨后的彩虹,漾开了明媚的赤橙黄绿,眼睛里充满了一汪汪晶亮的涟漪,真真是灿若霓霞!

青凤说,当年大水过后,家里的房子没了,船没了,爸爸和水老鸦也没有回来,政府帮她们家修好了房子,还送了大米,菜油,让她家渡过了难关。妈妈生下小妹妹后,街道上还让妈妈参加了建筑公司打石头的工作,解决了她家吃饭的困难,她家三姊妹上学都免了学杂费;她与俩妹妹每天在南明河山坡上摘些椿芽、苦蒜,折耳根等四季山坡上有的野菜,每天都能卖点角角分分钱,积攒起来,每学期的书本费就不愁了。有时还可以为最漂亮的小妹妹买些小小的稀罕货。妈妈生下小妹妹后不仅没有奶水,还生怕人家不要她,赶忙地上班了。所以小妹妹一生下来就是青凤舂米熬米浆喂大的。因为妈妈没有文化,青凤就自己给小妹妹起了一个名字叫毓凤。青凤说,这个名字不仅与二妹淑凤、三妹灵凤的接得上,还是聪明人才的意思。聪明的青凤,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小妈妈。

对于同学们的歧视,青凤很坦然,没有同学与她跳皮筋,她就独自坐在坎子上编胶带自己玩。青凤送给我一个她编的梅花鹿,妈妈看了说,你这位同学手真巧,若能加上一只仙鹤,就是“鶴鹿长春”了。我告诉了青凤,青凤脸红红的,低下头抿嘴笑了。第二天,青凤竟拿给我一只白胶带编的仙鹤,仙鹤头顶上还有一颗小红珠子在闪闪发光。妈妈说,这女孩将来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渐渐地,我与青凤越来越好,可她的算术还是跟不上,总考不及格,我想为她补习,我去找青凤。南明河畔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很快就找到了青凤家。确切点说,是青凤的歌声牵引我找到她家的。到南明河畔时,我正彳亍着不知往南还是往北,一阵轻轻柔柔的歌声传到我耳际——幺儿乖乖睡/ 妈妈上街买心肺/ 幺儿乖乖耍/ 妈妈上街买嘎嘎/ 吃得香睡得着/ 没得蚊子咬脑壳。

我寻歌问道,还没张口,就看见青凤怀抱着一个小姑娘站在一间敞开门的茅屋门口,轻轻摇晃着,哼着显然是她们家乡的童谣。

青凤看见我,有点慌张、意外,即刻轻轻地将手中的小妹妹放到床上。青凤不说话,示意我出门去。我将来意告诉了青凤,说星期天让她来我家,我给她补习。她说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带大妹妹去火车站捡煤渣。我说那就晚上吧,青凤说,她妈妈要好晚才回家,她要做饭还要带小妹妹。我说我来你家,青凤说,我家太脏,你不习惯的。我想了各种办法央求她,最后,青凤索性生气了,说,我不补习!甩下了我转身走了。我很气馁,只好任随她了。

还好,青凤终于撑到了小学毕业。语文得了85分,算术得了62分,青凤好高兴。

要照毕业照了,老师要求同学们要穿戴整齐,一定要戴上红领巾。大家兴高采烈、三五成群地相邀着,准备去“阿嘛照相馆”照毕业照。我发现人群中少了青凤,赶忙回教室去找。回去一看,青凤正窘着脸,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令她如此困惑。我急得上前拉上她就走。青凤嗫嚅地说:“我没有红领巾。”

“嗨!这有什么难的,我借给你。”

“我……没有入队……”

“没有入队?”

“我没有加入过少先队。”

“咹……”这下轮到我困惑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我从读三年级开始就写‘入队申请书’,换一个老师我就写一次,但墙报上从来就没有我的名字被批准过。”

“哦……”我的头皮突然发麻,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有同样地窘起了脸。

毕业照片领回来了,全班同学都笑靥如花,真像歌里唱的祖国的花朵。只有青凤,不,只有青凤与我,我俩的嘴角是往下垮的,虽然我俩都带着红领巾。

年少的我不明白,是老师心狠,还是青凤家太穷?入个少先队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不让青凤加入少先队呢?我让青凤戴起我的红领巾时,青凤表情是这样的屈辱。

我开始懂得了痛苦、愤懑。

意料中的,青凤没有再升学,开始了打短工。每次我看见青凤与她妈妈一前一后、疲惫不堪地手提或钢钎或铁锤从我家大门经过,我的心难过极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得了她。还好,我有一个当幼儿园园长的妈妈,妈妈有一茬一茬的学生家长。

妈妈有一个在帆布厂当厂长的学生家长段叔叔。妈妈托段叔叔帮青凤进了帆布厂当临时工,工资比打石头少了些,但工作却轻松多了。

我与同住兴隆东巷的安安去青凤家告诉她时,青凤和老谢妈都好高兴。正在煮饭的老谢妈一边拉起大襟衣的前襟揩着止不住的泪水,一边自言自语:

“好啊!好啊!这下青凤可以穿得亮韶一点了哦……”

青凤高兴得将门闩插紧,按着我俩坐在她家床沿上(她家里亦只有床沿可坐)说:

“稍等一下,我家今天正好买了五张票的瘦肉,你们一定要在我家吃饭。”

我推辞:“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啦!”

青凤说:“饭马上就好了,吃了饭我送你回家。”

安安说:“怕哪样嘛,我陪你。”

我急了起来:“我妈妈不准我在人家吃饭的。”

老谢妈已经不哭了。笑盈盈地说:“莫怕,莫怕,怕天黑我送你们。留下嘛,留下嘛。”

安安对着我的耳朵说:“吃喽嘛,我想吃肉。”

我莫奈其何,又见青凤和老谢妈都这么诚恳,心里虽然担心回家晚了妈妈着急,但也只能留下了。良心话,其实我也很想吃肉的。

老谢妈用好大一个白生生的大土碗装了一大碗尖梭梭的辣椒炒肉片先端了上来。奇怪,我才发现青凤家没有桌子。那一大海碗深咖啡色的大肉片,在昏暗的灯光下,尤其是那大白碗,被放在一条黑黑长长的条凳上,显得是那样的馋人。安安忍不住了,抓起筷子就大片大片地往嘴里扖,全然不顾青凤一家人。青凤的三个妹妹,看着越来越少的肉,大姐没有喊吃,谁也不敢动。眼见安安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呼地一下“抢”过那半碗肉,交到二妹的手上说:

“拿过去,三个人分着吃。”

安安抬起头来,墨者黑也地睁着眼,抿着筷子,赁不知那碗肉怎么就不见了。半天,安安才醒过来,羞赧地舔舔嘴唇,啧啧地:

“好香呵!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肉了……”

青凤进了帆布厂,但,只是搬运帆布包的临时工。不过,脚勤手快的青凤很快就得到了厂领导的青睐,给她派了更多的工作,倍觉光荣的青凤不知疲倦地听领导的话,学习王杰同志“三不伸手”的精神:在荣誉上不伸手,在待遇上不伸手,在物质上不伸手。青凤苦干加巧干地累并快乐着地工作着。结果,月底发工资,仍然没有比正式工多一分。想着一年满了后可能转成正式工的青凤,脚一顿牙一咬,更加任劳任怨地扛帆布包、跟着染帆布、缝扣子。好容易盼到了年底,不见转正?又听领导的话,捱到大年过了,没有消息?且正式工有过年发的札包,青凤没有。心里委屈又不能说的青凤看到不但帮不了老谢妈减轻负担,还害得妹妹们没有人照顾,就瞒着老谢妈,包括我,放弃了帆布厂的临时工作。

1971年6月,既没有书读又没有工作的我,参加了学生兵团,到凯里修建湘黔铁路。我一去就是一年多,直到1972年10月才回到贵阳。

回到家的当天,我去找青凤,我要告诉她,为了弥补我的歉疚,我作了一次弊。因贵阳来了一集体所有制小厂,要招学生团的10名女生,而我们连的女生只剩下了成份实在太花,没单位要的8个。连长让我造推荐工作的学生花名册时,我将原先在过我们连一段就离开了的、一个名叫沈春凤的名字换成了谢青凤三个字,我希望能侥幸地麻过去。谁承想,一向不管推荐工作的连长,在微笑着落实我的文书工作是否做得到位时,竟一下就看出了我的作弊,且一言不发,用他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知道我犯错了,但不敢吭声,只奢望连长放过我。

“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吗?你知道你这是犯罪吗?!”

良心话,我不知道。至少我在将青凤的名字写进花名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在犯罪。

我的心抖嗦嗦的,我的工作肯定化渺了。其实,分不分得到工作我已经不在乎了,就怕连长告诉我妈妈。说实在的,我怕我的错误一但公开,妈妈在学校里抬不起头;妈妈流鼻血的病始终没有好,要是她知道我扯谎聊白、且还有黑笔落在白纸上的罪行,妈妈肯定会气昏死过去的。哎!我呦!怎么这样糊涂!最后,还是我们称之为“老父亲”的指导员直接问了我怎么回事。我巴望得到饶恕地细说了青凤的情况,亦还以为有理地说我是太想帮青凤一时犯的错,请求指导员不要将此事公开,我自己离开连队,就当我自己处罚了我自己。指导员看定我,摇摇头,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蠢啊……”就了丢下了羞愧得几乎放声大哭的我。

是夜,我想着我的自作聪明、愚蠢、鲁莽,不但不能帮上青凤的忙,还将会给妈妈脸上抹黑;我辗转难寐,睁眉鼓眼地看着天一寸寸地亮起来,亦没有让我的痛苦得到兮兮的减轻。太阳出来了,大放光明了,可我的心仍然是黑黢黢的。我等啊等的,整整一天,竟然没有一个领导喊我去连部谈话。我自知不可原谅,收拾好了行李,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坚定地去了连部。我要坦陈我的错误,并要告诉连领导,我马上就离开连队,只求他们不要通知家长。

许是连队领导太忙?连部竟没有一个领导。我迟疑着,是退出来还是在此等候时,连部通讯员进来了,竟一改平时淡淡茶的寡淡,眼睛放光地凑近我:

“你没事了。”

“咹……”我的心狂跳起来,按都按不住。

天哪!什么叫仙乐?这就是让我的心回归心窝窝的神仙之乐啊!

噢:“耶稣圣心!”

哦,“阿弥陀佛!”

我竟不由地默祷起我家左右俩隔壁的天主教徒奶太、佛教徒三公俩天天念着的自己的上苍。

还在中西神仙不分地默祷着呢,“老父亲”指导员进来了:

“回去写一份检查交上来,将你犯错误的来龙去脉写清楚,特别是你那位同学的情况要详细写。记住,我不要喊口号的认罪书,我要看到真诚的检查书。”

我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是眼泪吧嗒吧嗒地直直滚到地上,连脑袋嗡嗡叫着,都没有妨碍泪珠滚落在地上嗒嗒嗒的声音。

啊!老父亲……老父亲!”我默默念着。

“阿弥陀佛”和“耶稣圣心”,瞬间不知飘去了何方。

没想到三天后被录取的名单公布,不仅榜上有我,谢青凤仨字也赫然在墙,且紧挨着我?!

哦!我最中意的仙乐哦,竟是雷祖庙里胡士公缥缈若玄色茜纱的衣袂,轻揉地拂过我眼帘。我知道,“老父亲”与胡士公一样,都镌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没有找到青凤,接连几次我都落空。青凤也没有来找我,即便我一次次留下了开始兴奋雀跃,后来严肃气馁的字条。

我等到10月22号,亦就是报道期限的最后一天,仍不见青凤的踪影。无奈,我只得自己先报到了,还将青凤的报到书交给了厂领导,请求他们多宽限两天,说青凤正在赶回贵阳的路上。报完到出来,看着乌青青要落雨的天,我亦乌青着脸,一步一步地向南明河方向走去,想最后一次找找青凤。

“嗨!小隽。”

不用回头,我都晓得是青凤。

我没有转身,竟放声大哭起来。我敞开胸口地嚎啕大哭着,跑着,全然不理会哗哗的大雨和后面紧追不舍的青凤。

两天后是青凤报到的最后机会,我一次次跑到厂子大门口,张望着一眼就可以望穿的路尽头,但直到五点半下班时间,青凤都没有出现。

我收拾起我已经不会欢喜了的心,默默地蹲在大门口,我没有力气,我想坐够了再回家。

我脑袋空空的,将头埋进双膝里,没有任何思绪地坐着。

突然,一声温柔的“小隽姐”,将我从渺渺茫茫中牵了回来。我知道,是青凤的二妹淑凤。我对青凤家几姊妹太熟悉了。

淑凤交给我一封信,是真正的信;封了口的。

我双手软妥妥地撕开青凤庄重的信,信中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我不能与你一样当学徒工,那一个月13.5元的工资,不是已经25岁的我该拿的。我要养家。”后面竟是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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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在了我的心中

心中 心中

就像蜀葵 长在枝上

我的心没有狂跳了,我的气平和了,我没有再找青凤。

三年过去了,我的学徒生涯结束的那天,厂里的小姐妹们聚集在大南门车站,相邀去黔灵山庆祝转正。正闲聊着等公共汽车呢,一声温婉的:

“粮票布票……粮票布票……”

我的背倏地就冰凉凉地浸透了全身;不用回头,是青凤。

“有粮票没有?布票呢?粮票布票……”

柔声寻卖粮票布票的声音从容地悄然远去……

是因为我穿了一条金色丝条缠绕红石榴花纹样的连衣裙?还是我从来就不穿鲜艳的裙子?

青凤竟没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