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寂然观天地,孤心映古今,李白《独坐敬亭山》诗探源

撰文:孙秀华 | 2025-12-24 20:56

本专栏赏析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后,有师友觉得那篇《相看两不厌!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可以这样读》似乎讲得“又玄又空”了。但深入探析,“独坐”其实可以算作是一个小小的精巧的“文学母题”,是一种深邃的精神仪式,也算是一道通往诗人内心宇宙的隐秘门户。从南朝宫廷的雕栏到隋唐的山林幽谷,从贵族的清雅玄思到士人的家国忧怀,从谢灵运、庾肩吾、薛道衡到李白、王维、杜甫,“独坐”从一种带有贵族趣味的审美体验,逐步深化为一种承载着哲学追寻、宇宙意识与生命悲剧感的综合性精神实践,并深刻烙印着鲜明的时代印记。

南朝至隋代,文人笔下的“独坐”,多发生于园林化的空间,其情感内核常交织着节序流逝的感伤与友朋相思的温情,呈现出一种被精心雕琢的、略带距离感的“清愁”。

南朝梁代萧子范《夏夜独坐诗》歌云:

节序值徂炎,兹宵在三伏。

凭轩伫凉气,中筵倦烦燠。

寂寞对空窗,清疏临夜行。

虫音乱阶草,萤光绕庭木。

帘月度斜辉,风光起馀馥。

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

这是第一首明确以“独坐”为题目的诗歌。夏夜独坐,萧子范“凭轩伫凉气”,在“徂炎”的“三伏”,感受到了“虫音”、“萤光”、“帘月”、“风光”。这并非真正与世隔绝的荒野孤独,而是贵族文人于庭院中刻意寻求的一份清静。其笔下的景物,如“乱阶草”、“绕庭木”,动静相宜,构成一幅工笔小品般的夏夜消暑图。然而,这份闲适的底层,最终流向了对时间无可挽留的叹息:“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这里的“独坐”,是于安逸生活中生发的、带有普遍哲学意味的生命沉思,这样的孤独是清浅而优美的,是贵族文化生活的一种雅致点缀。

隋代杨素《赠薛内史诗》有曰:“横琴还独坐,停杯遂待君。待君春草歇,独坐秋风发。”短短四句,两提“独坐”,这简直就是说杨素但凡“独坐”则从春到秋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朋友“薛内史”了。而这位“薛内史”即薛道衡,薛道衡曾任内史舍人,后又“直内史省,授内史侍郎”。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杨素另有《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二首》;薛道衡写有赠答诗《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诗》。

薛道衡《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诗》云:

相望山河近,相思朝夕劳。

龙门竹箭急,华岳莲花高。

岳高嶂重叠,鸟道风烟接。

遥原树若荠,远水舟如叶。

叶舟旦旦浮,惊波夜夜流。

露寒洲渚白,月冷函关秋。

秋夜清风发,弹琴即鉴月。

虽非庄舄歌,吟咏常思越。

“杨仆射”即杨素,杨素曾任尚书右仆射。薛道衡该诗以“华岳莲花高”、“遥原树若荠”等壮阔而精美的想象,构建起一个通向友人杨素的想象世界。他们的“独坐”诗篇,进行着跨越空间的“共时性”精神交流,从而使个体的“无闷心”与“相思劳”在彼此的确认中获得了安放。

初唐王绩将“独坐”从精致的庭院彻底带入真实的山水与田园,使得“独坐”不再是片刻的消闲,而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的宣言,并开始与更深刻的道家、玄学思辨紧密结合。

“长歌明月在,独坐白云浮。”王绩写有以“独坐”为诗题的诗歌四首,另有两首诗歌在诗句中写到了“独坐”,这些作品深切地表达了他独有的“自适的孤独”。

王绩《独坐》有云:“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王绩《山中独坐》有曰:“酒中添药气,琴里作松声。”如此的“独坐”,其实已是王绩的日常而已,完全消失了“仪式感”。甚至,王绩《山中独坐自赠》诗有曰:“空山斜照落,古树寒烟生。”回归自然,放空心境,他的这种实践性的、生活化的“独坐”,还有着深刻的文士的清雅以及与现实生活的疏离。

盛唐大家李白、王维、杜甫都写过“独坐”诗,将“独坐”的情感与境界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广度、深度与高度,使个体的孤独与浩瀚的宇宙、精微的禅理以及沉重的时代命运产生共振。

除《独坐敬亭山》外,李白还写有以“独坐”命名的《秋夜独坐怀故山》与《春日独坐寄郑明府》,以及至少在另外七首诗歌里写到了“独坐”。李白《春日独坐寄郑明府》诗曰:

燕麦青青游子悲,河堤弱柳郁金枝。

长条一拂春风去,尽日飘扬无定时。

我在河南别离久,那堪坐此对窗牖。

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

“独坐伤激扬”、“独坐清天下”、“风霜推独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李白的“独坐”,状貌不一但无不风神生动,感慨遥深,引人遐思。

与李白的向外张扬不同,王维的《秋夜独坐》向内心最深处掘进,是一种“禅意观照”,是最精微的、内省的孤独。

王维《秋夜独坐》诗云: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神伤幽独,是夜情景,万古如生。”这是王维的名诗,尤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一联为人所称道。在“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秋夜,外界的细微声响在空堂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反而衬托出王维内心无边的孤寂与“悲双鬓”的生命悲凉。王维从自然生命的代谢如果落、虫鸣,观照自身生命的衰老,双鬓白发,进而寻求解脱之道,“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无生”在佛教语中,指向没有生灭、不生不灭的“涅槃”。这是一个典型的禅悟路径——在极致的静与孤中,洞察世界虚幻的本质,以“无生”的佛理来消解对“老病”的执着。王维禅者般的孤独,清冷、精微、充满哲思的穿透力,是盛唐佛学思想深度浸润士人心灵的审美体现。

“扶颠待柱石,独坐飞风霜。”“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杜甫的“独坐诗”,确属“沉郁顿挫”的“诗史”。杜甫写有以“独坐”为题目的诗歌三首,另有两首诗的诗句里明确写到了“独坐”。

杜甫的“独坐”孤独,从未与时代和众生隔绝。他在夔州所作的《独坐二首》中,“竟日雨冥冥”的天气与“胡笳在楼上,哀怨不堪听”的边声,构成了一幅阴沉动荡的时代背景图。杜甫《独坐》诗里感叹“悲愁回白首”,于“江敛洲渚出,天虚风物清”的壮阔景色,引发的却是“朱绂负平生”的深沉愧怍,以及“仰羡黄昏鸟,投林羽翮轻”的疲惫与归思。杜甫的“独坐”,也可以看作是“诗史”的一个个瞬间切片,个人的寂寞里浸透着时代的血泪与灰尘,具有撼人心魄的悲剧力量。

除了上述的列举,魏晋名士阮籍《咏怀》组诗里有曰:“独坐山岩中,恻怆怀所思。”又有云:“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南朝宋代谢灵运《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诗》有曰:“晚暮悲独坐,鸣鶗歇春兰。”其后,江淹、萧衍、萧纲、卢照邻、骆宾王、刘希夷、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张九龄、王昌龄、高适等等均写有明确含有“独坐”二字的诗歌。因此,这样的“独坐”歌咏系列表明,李白的《独坐敬亭山》绝非凭空突兀出现的。

诗心敏锐而孤独,“独坐”是文士主动构筑的一个精神时空。在这里,他们得以暂时剥离社会角色的重负,直面最本真的自我与最纯粹的内心。他们或在静寂中捕捉时光的波纹,或在孤寂中锤炼思想的锋刃,或将个体的渺小投入天地的浩瀚以求永恒,或将一己的悲欢融入时代的江河以成史诗。在这一维度重新打量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诗,李白的天才孤独,不是空虚,而是饱满;不是隔绝,而是另一种更为深刻、更为辽阔的连接——连接着自由的精神、生命的真谛与人类共同的历史命运。追根溯源,细致梳理,在千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吟咏这些“独坐”诗篇与“独坐”诗句,依然能感受到那穿越时空的寂静力量,邀请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在属于自己的“独坐”时刻,去观照自然的奥秘,去聆听内心的声音,去感悟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