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俗·年味｜余未人：侗乡踩歌堂的年味

在城里过年，三十夜和初一初二初三是高潮。而在侗乡，高潮之后浪更高。这浪，是人浪，是热情欢乐随性打趣，娱神更娱人。

丙戌年（狗年，2006）正月初四，黎平肇兴听闻纪堂村举办侗族“踩歌堂”盛事，我们匆匆追了去。到得鼓楼坪，只见老者们头戴黑呢博士帽，身穿红团花马褂蓝色长袍，一扫平日里的“蔫巴”，一个个神气帅气，一副指点江山的气魄，比艳服女子还夺人眼球。树看桩桩人看衣裳，这话有道理。今天，盛装老者是春节活动的顶梁柱，是踩歌堂之魂。

老鱼摄影

他们见我也是同龄人，对我说话毫不见外。我问他们，谁会唱的歌最多？老者们都笑指一位白胡子。白胡子哼哼哈哈谦让了几句，然后忍不住告诉我：“三十夜，我在鼓楼里唱了大半夜。平日里想不起的歌，那时就像涨大水，全都涌出来了！嘴巴要合都合不上！”有人打趣：“你嘴里的酒一咽下去，就合上了！”
能唱一首吗？白胡子说，这阵子是踩歌堂，不是唱歌哩！我明白，踩歌堂是用手脚，是舞蹈，不是歌唱。你真要想讨我的歌，晚上到鼓楼来！我们约好了晚上鼓楼见。

人们围着鼓楼坪上的一张八仙桌，在看一张大红纸，纸上毛笔草书的告示赫然入目：“禀报：贵境乡亲父老阁下，我部今日春下，喜逢兴歌彩一堂……”落款是：“七九七六部队”。这张半文不白的“禀报”竟然出自一支“部队”？有人发问。侗人们哈哈大笑。一位老人说：“今天大喜，大家吃酒吃肉嘛……”我等外来人恍然悟到，这‘七九七六’是当地人说的汉语谐音。侗家人的幽默，真是浸入骨髓！

踩歌堂最出彩处，是抢腌（àn）鱼。腌鱼是侗家的传统美食，是用辣椒、糯米、生姜、米酒、盐巴等腌制的。在此时此刻，腌鱼不仅是美食，更是吉祥物，是众人争抢的宝贝。

一位浓妆汉子用长长的竹竿夹，从簸箕里夹起一块腌鱼，引逗村人去抢。要抢到腌鱼，得费一番真功夫——和浓妆汉子耍棒“对打”。打得虽是假模假式，却也有几个回合。之后，在某一个巧妙的角度，抢鱼人像鱼鹰一样，猛地用嘴一口把腌鱼衔住，妙趣横生。这才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典范。

接下来是抬官人。滑竿上坐着的“官人”，是一位或两位穿盛装、戴银饰的黄口小儿，身穿“官家八团花礼服”，被抬着在全寨游行。小儿能有如此殊荣，日后够他回味一生一世的。这也是最为孩子们羡慕的事。

抬滑竿者，是几位用棕片蒙面的大汉，他们透过棕丝能洞悉一切，我却看不清棕片后面的汉子是俊是丑。

“干吗蒙脸呢？”
“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
“鸭子不打扮，就是扁扁嘴！”
“怪不得你走路那模样，像只小母鸭呢！”
大家笑成一团，笑得淌眼泪。

“官人”的滑竿经过，非同寻常，鞭炮噼啪响起，让宁静的山寨欢腾起来，还有姑娘款款走来端茶献水，这大约是侗族先民能够想象的对官员最隆重的礼遇吧。幽默快乐的侗家人，将此“隆重”变为活跃谐谑，这才是民众真正的兴趣所在。打扮成各种乞丐的人涌上来“拦轿抢劫”。这些，都在为象征性的“红包”铺路；红包送出，皆大欢喜。

“官人”的随从也非等闲之辈，有“精怪”，有“猴子”……他们随性表演，把自己的“艺术细胞”和“作怪细胞”尽情释放出来，或张牙舞爪，或摇头摆尾，滑稽可笑，走一路，笑声一串。让观者欲罢不能，追着“官人”一行跟到底，最后回到鼓楼坪。

因是村民们自娱自乐，并非为游客表演，所以，大家要唱要吼要跳，个个来真格的，没有一点儿花花架子。

入夜，我却因故没能去鼓楼，也无法与白胡子联系，心怀歉意久久。可以想见白胡子的失望。

直到五年后，我故地重游，又是一次踩歌堂。如今，踩歌堂一年比一年办得热闹。我一到就打听白胡子，却闻他已经作古三年。不见白胡子的踩歌堂让我怅然。

踩歌堂已经“鸟枪换炮”，组织有序，场面华丽，却缺那么一点点什么，是谐谑兴味？那是没法表演，而只有侗人们自娱自乐才能迸发的。

我有些走神，一直在想，如果那晚我没有爽约，是一定能够讨得他的歌的。徒弟们说，师父是歌坛一员“大将”。万幸，他的歌已经给小兵们传了下来。几个徒弟为我唱了他传下的歌，是侗语，他们一句句的翻译，不断地相互纠正，得出一个正宗的“师父版”，才让我记下。

无论哪个时候，
也比不上十八岁的日子好过。
正是日头当顶，
月亮照天的时候啊
……

至心的歌声中，有一种浓浓的年味。踩歌堂的舞步、抬官人的搞怪，鼓楼里的侗歌，家家户户的饭桌……年味蓄积在民俗的每个旮旯里，散溢在侗乡的每一点欢乐和真情的年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