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文庙巷》

综合广播 | 2020-11-06 09:28

作者:涤之

 

我读二年级时,嬢家搬到了喷水池西侧粮食厅宿舍,当然,我也跟着搬了过来。

因为那时中苏友好,粮食厅的孩子们大多取名为苏联儿童的名字,什么:大卫、维嘉、娜达莎等等,我的表弟表妹就直接叫了卓雅(苏联女英雄)、苏拉(苏联英雄,卓雅的弟弟)。

在无忧无虑的粮食厅大院,在柳芭、科娃、安德烈、费加等众多南下干部子弟中,我已然是“兆华沙”了,且有意识地忘记了我的本名。如此,小小的我竟会陡然生出了一个感悟:如果人要忘掉什么,哪怕是你最珍视的,只要你有意识地不想它、绕开它、屏敝它,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绝对成功。

成功的“兆华沙”开始了她在粮食厅大院的生活……

粮食厅的办公大楼是贵阳最好看的苏式建筑,面临延安路的大楼前面是比大楼还大的花园,花园与人行道交集处有一片马蹄形的卷花铁栅栏,透过铁栅栏往里看,两棵粗壮塔松伫立在两边,一边各有六棵柏树顺着塔松前方,也就是栅栏外的延安路,直直向前,满园的姹紫嫣红,就被庇护在了松柏的怀抱里;随着一年四季的变幻,花园里的花总会有开放着的,你就数都数不清有哪些花名儿了。你好容易看完了花园里的花花树树,一抬眼,填满眼帘的一栋宏大高阔的高楼,就是粮食厅的办公大楼了。若没有特殊情况,我们是不能随便进入大楼里面的,哪怕你天天经过大楼的右侧通道回大楼后面的家呢。

其实,粮食厅最好看的恰巧是办公大楼后面、那些还来不及拆完、待改造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殿堂——孩子们的天堂。

坐落在喷水池西侧的粮食厅,前生是贵阳明、清以及民国时最大的文庙。

贵阳的孔庙与府学宫、县学宫同为一处,称为贵阳府学,贵筑县学,俗称府学宫、县学宫,亦称文庙。文庙的建成要追溯到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庙前有屏墙。墙的东、西各有一坊,右书“德配天地”,左书“道冠古今”(1949年后这里就是后来修建粮食厅的大门花园处)。屏墙后才是府文庙大门,门左立有下马碑。进门之后左右有礼门、义门石坊,中为三座石桥。桥后是半月形的泮池(那时因为中苏友好,这里修建了苏联式的办公大楼),这是官学的象征。泮池之后是棂星门,喻孔子可同天上管教化的天镇星相比。之后是大成殿、崇圣祠、至圣后殿(这里后来盖了两层红楼的处长办公室。再后来作了处级领导的家属楼,80年代我嫁回粮食厅住的就是这栋红楼)。这些大殿构成的中轴线左右,分列名宦、乡贤二祠,祠后是左、右尊经阁和左、右、碑亭等。

因为文庙是1949年后逐步拆除的,因此,1964年我嬢家从黔灵西路粮食厅宿舍搬入文庙粮食厅大院时,文庙的石壁、石桥等都还在。好几个大殿划分作了粮食厅干部的宿舍、家属区;就连厕所,都是一直沿用文庙原来的老旱厕(厕所东墙外已经是中华北路了)。虽然1960年后粮食厅不断地盖了好几栋带卫生间的家属楼,但说来也怪,这个伫立于粮食厅左面后门的厕所,不知何故,直到21世纪初,那明清时代的厕所才在几百年后拆除,那地儿做了家属区通道。

粮食厅的右边紧隔壁,就是今天的文庙巷(当年占地数十亩的文庙,就只留下了文庙巷这个名字),而文庙巷的出名则是因为那儿有一口名为薛家井的水井,若许年来,当地民众都是饮用这口井水为生。可人们几乎都不叫此地为薛家井,亦不叫文庙巷,都统称为“豆芽巷”。因为开凿于明代的薛家井井水发的豆芽,在贵阳是最好、且最有名气的。传说,早在明清时代,发豆芽的商家用几只木制的大木缸作器具,将黄豆、绿豆用井水淘干净后放入大黄缸内,摘来山野的一种名为“狼鸡叶”的蕨科植物大叶子捂上,用薛家井的水来浸发,等豆芽长到两寸左右长时即取出来卖。老贵阳人都爱跑到这里来买豆芽。更妙的是,穿过豆芽巷的西出口就是合群路,合群路的水豆腐仿佛是专门为豆芽巷的豆芽而设的,俩俩相依混沌,促成了贵阳有名的小菜“金钩挂玉牌”。因为我们总是爱买完豆芽又接着穿巷出去打水豆腐,故此,成就了亚洲皮肤苏联名儿的朋友圈——我粮食厅的发小、终生的挚友莉娅、科娃就是在豆芽巷的井水里浸出来的友情。

搬进喷水池粮食厅宿舍后,我已经名正言顺地名叫兆华沙了。其实,这里是一栋栋的六层高楼单元房,根本不会有人来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喜欢这边宿舍。同院的大人小孩都叫我“华沙”,我自己似乎也忘记了我还有自己原来的名字。

大院子里的小伙伴们总爱成群地相邀来“豆芽巷”买豆芽,夏天来此买豆芽则是我们的最爱。一出粮食厅大门,大家不约而同地脱光了双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着小竹篮,下到接连三道坎子的豆芽巷,又爬上井台看井里的水,呵!那个清凉冰爽呀!说来也怪,那时年少胆小的我怎么就没会有掉进井里的惧怕呢?当时的豆芽巷,秋年四季地上都是湿漉漉的,好多口大黄桶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井口下的巷道中,发豆芽的师傅们提着井里的水顺着第一通到最后一桶一水溜地浇将过去,“哗”那些发着豆芽的水桶吃饱了喝足了就溜溜儿地将水滗漏出来,呵!清亮亮冰凉凉的流过我赤着的小脚巴,水多时,甚至盖过了我的脚背。啊!那时的文庙巷啊!光这一口水井,真就够浸你身心凉爽一辈子了,你还想忘了它?

太让我买了五分钱的黄豆芽(每次都只买五分钱的黄豆芽或绿豆芽)煮水豆腐,即贵阳人说的“金钩挂玉牌”。随即,去买水豆腐。出得文庙巷西头,来到下合群路,巷子对面就有一家水豆腐店,边做边卖。

这家豆腐坊,显然是一家人在做,瞧:进门的里端,一个汉子埋头不语地一手推着磨子,一手时不时地添加一勺或半勺浸泡得又大又黄的黄豆与清水;黄豆与清水经由小小的磨盘眼子,在上下磨盘的动静之间,幻成了一股股乳黄色的渣豆浆,黏黏的渣浆从磨盘间缓缓流出,流经磨盘底的围盘,顺着微微倾斜的围盘路径,一滴滴一注注争着挤进围盘嘴的外出口,齐齐注入了地上的一个木桶里。

屋子中间的另一个汉子将一空桶换下装满渣豆浆的木桶,把渣豆浆倒进一个木十字形状的架子与一块白布四角结成的坠子里过滤;接着,那汉子双手不停地推压着“过滤器”,渣豆浆在坠子里左右前后地一滚一滚的,白生生黏笃笃的浆水就直直地滤进了“过滤器”下端的一个大木桶里。

一老汉将豆浆一瓢一瓢地舀入一个堕在墙根灶台上的硕大铁锅后,坐在灶台下呼哧呼哧地拉响风箱。大灶里的火熊熊燃烧着,锅里的豆浆开始有动静了,老汉仍不停地拉着风箱,看着锅内豆浆快开时,泡沫越来越多,差不多快要与锅面齐平了,老汉停止拉风箱,火骤然小了下来。老汉用勺子将表面的浮沫撇去,小火慢慢熬煮,边煮边用大勺划圈搅拌,时不时又稍稍拉了拉风箱,直到豆浆煮沸,老汉用一块平板铁将火压熄。接着,老汉快速地将沸腾后的豆浆舀进等在锅旁的一大木桶里;锅里的豆浆舀完,老汉用木瓢舀着“卤水”,一小瓢一小瓢地顺着一个方向,轻轻地点在木桶的表面;不一会儿,豆浆渐渐出现了一处处斑斑点点的痕迹;俄顷,豆浆不见了,彻底变成了一簇簇白白的豆腐花和一汪淡淡的黄色的水(贵阳人叫窖gao水)。此刻,老汉拿来一个大筲箕,放在豆花表面,用一坨鏳鏳亮的半截砖放在筲箕中间,倏地,窖水就溢了上来;老汉用一水瓢大瓢大瓢地将窖水舀在一旁的水桶里。我知道,要买的水豆腐成了。这样的程序,我从五岁多一直看到十岁。奇怪的是,每次等着豆腐做好到能买回水豆腐,我居然百等(看)不厌,我觉得我都会做水豆腐了。

黄嘴白芽的黄豆芽,浸在黄黄的窖水里沸腾着,即刻放进嫩嫩的水豆腐,“金钩挂玉牌”就成了。

绿豆芽亦是两寸左右长短。那时的人真实诚,不论是黄豆芽或是绿豆芽,都是长到两寸长时才(即)取出来卖,说是这样长短的豆芽最好吃,又嫩又脆。绿豆芽当然也是在豆芽巷买的,左右也就5分钱。

绿豆芽做菜就宽泛了:打汤、凉拌、清炒都香脆可口。太最喜欢将绿豆芽、韭菜节、豆腐丝一块炒,铁锅里哐哐搅两搅,什么也不放,就一点点清盐,出锅了;端上桌,呵!白间绿间黄的,在冬天,这一盘氤氲在白白雾霭里的绿豆芽,显得格外的春意盎然,好不撩人。

太说我外公给这道菜起名为“清白留人间”。那时年纪小,不懂得此间之含义。旧时文人考取功名后的愿望当然是仕途经济,直白地说就是做官,有权又有钱,可以治国平天下。一如“金钩挂玉牌”的真金白银般黄白耀眼,好不喜兴。做官不得意,权钱当然没有,但至少要将“清白留人间”哦!我那清末中过举人,民国当过财政厅长、教育厅长俩厅长的外公,竟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情愫,附会于小小的豆芽之中,可怜哉!

你看,这就是旧时文人的闷骚。能敷出这么个好名字的外公,即刚开始“金钩挂玉牌”,后穷得“捧起银碗要饭”;最后,落得领着政府发的省参议员之微薄俸禄,跟着他的同科举人桂诗成,天天在“百惠堂”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度日。不过,倒是成全了他“清白留人间”的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