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贵州丨甲秀楼的前世今生

贵阳地处黔中腹地,“万山之中,四围皆见峰峦,波流较少,惟南明河一水蜿蜒萦回于其间,水曲山回,颇饶溪壑之胜”(陈恒安《贵阳市指南》)。明代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建省,省城设在元代的顺元城(贵阳旧名)中。随着大批移民的不断涌进,贵阳的城市规模也不断扩大,街道、市场、商行、作坊、会馆、官署、学舍等,犹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芳杜洲旧景
城南霁虹桥一带,是风景极佳之地,林壑幽静,绿水长流。河南岸秀美的山峦下,建有南庵(今翠微阁),不远处是芳杜洲;与之隔岸相望的是武侯祠(今不存)。每日暮鼓晨钟,梵响互答,山水清音,鸟鸣虫唱,犹如一阕天人合一的奏鸣曲,令人百听不厌,流连忘返;波光粼粼的南明河,草长莺飞的芳杜洲,随风轻飏的岸边柳,四周的樵舍、渔村,在夕阳晚照下,与南庵、水月寺、武侯祠构成一幅境界幽邃、山水绝佳的画面。如此美丽的风光,仿佛是杭州西湖景观的浓缩,因此被人称为“小西湖”。久而久之,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视此为风水宝地,纷纷在这里修筑亭园,养花种树,于是成了高级的住宅区。

明正德四年(1509年),王守仁(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后,在贵州提学副使席书的邀请下,到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教学之余,阳明先生时常到“小西湖”一带驻足憩息。美丽的风景与静谧的环境常使他心旷神怡,暂时纾解了遭贬谪的痛苦与独处他乡的孤寂。南明河上的扁舟,河岸垂钓的渔翁,濯衣的浣女,河中游弋的白鹅,常在他心头荡漾,勾起了他的情愫诗兴。为此,阳明先生写下了《南庵次韵》与《徐都宪同游南庵》等诗,描绘了南明河畔的秀美风光,抒发了自己复杂的心境。《南庵次韵》这么写道:
隔水樵渔亦几家,缘冈石路入溪斜。
松林晚映千峰雨,枫叶秋连万树霞。
渐觉形骸逃物外,未妨游乐在天涯。
频来不用劳僧榻,已借沙鸥一席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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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甲秀楼一带称为“渔矶湾”。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王阳明再传弟子马廷锡在渔矶湾旁栖云亭(甲秀楼和浮玉桥附近)静坐修为,研究阳明心学。其后,他招徒授课,将研究、讲授阳明学说的心得向弟子讲解。没过几年,栖云亭声名远播,成为贵阳研究阳明心学的中心。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贵州巡抚王绍元闻马廷锡之名,敬其才,尊其学,悯其治学、讲学不易,便斥资在栖云亭原址上扩大规模,建主静堂、栖云精舍,仍聘马廷锡主讲。渔矶书院建成后,在马廷锡的主持下,学子云集,盛况略可比肩其老师蒋信曾主持的湖南桃冈书院。
马廷锡是甲秀楼修建前在渔矶湾留名史册的贵州文化名人。他在渔矶书院的讲学活动,使阳明学说发扬光大,无疑对贵州文教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江山依旧,人世沧桑,南明河在时光的流逝中迎来了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这年的某天,由于封疆大吏江东之的游览,南明河增添了一座名扬后世的“甲秀楼”。江东之(字长信),安徽歙县(安徽徽州所辖)人,万历五年(1557年)进士。江东之与东林党领袖邹元标同科,是一个嫉恶如仇、刚直正派的官员。在朝廷担任御史时,就以不畏权贵、敢言直谏而名震朝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十二月,贵州巡抚杨时宁卸任,朝廷鉴于贵州地处“边徼,土瘠民劳”,决定派江东之出任贵州巡抚。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江东之走马上任。在其后的日子里,恪尽职守,有“寝食焦劳,恩威并懋”之誉。其兴人文,重教育,关心民生幸福,将各种动乱因素消除在萌芽中,从而使黔省的形势趋于稳定。邹元标在《都御史江公传》中对江东之莅黔的政绩有如是评述:“巡抚贵州,擘划多,大猷惠民。有局备荒,恤武、右文,有田寝、矿税,有疏障下流,有堤……”
邹元标所说的“有疏障下流,有堤”,是说江东之在贵阳南明河中垒石筑堤,修建甲秀楼,热心地方人文建设。据《贵州通志·宦迹志》所载: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江东之与巡按应朝卿前去城南一带游览。当来到“小西湖”时,看见南明河中碧波荡漾,四周景色极佳,美中不足的是,霁虹桥一带河中有滩,流水既无曲折之姿,亦无停蓄之势,成了易涨易落之象。涨水时则深潭容纳不了,落水时则河滩凸然显现。
如今的甲秀楼
作为贵州最高行政长官,这种状况令他万难接受。他想:如果在南明河上筑堤束水,即可阻遏其水势,又可使之回澜为泽。于是他将此想法告诉了应朝卿。在应朝卿支持下,江东之斥资两千两白银,然后组织民工在南明河上垒石筑堤。经过数月的努力,一道石堤出现在南明河上。令人惊异的是,石堤与一块平坦宽阔的钓矶相连。钓矶一头昂然挺起,犹如昂首向天的巨龟,因此被人称为“鳌矶石”。为了使石堤增添美感,他又斥资在鳌矶石上修建阁楼一座,以培风化,并命名为“甲秀楼”。其蕴意有二:一是“科甲挺秀”,一是“秀甲黔中”。江东之特为此赋诗二首:
明河清浅水悠悠,新筑沙堤接远洲。
秀出三狮连凤翼,雄驱双骏踞鳌头。
渔郎矶曲桃花浪,丞相祠前巨壑舟。
此日临渊何所羡,擎天砥柱在中流。
然而,令江东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当甲秀楼修建之时,一场大祸悄悄向他逼近。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播州土司杨应龙起兵反明,随后战火蔓延到川、黔、湘三省。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江东之令都司杨国柱率兵三千征讨杨应龙。飞练堡一役,官军全军覆没。明神宗认为江东之旷废职守,导致全军覆没,要为这事承担罪责,于是将其撤职查办,革为庶人。当是时,甲秀楼尚未竣工,而因江东之的去职停工。
新任贵州巡抚郭子章,是一个热心地方建设的官员。其所到之处,培植风景,记述文物,惠政颇多,被人称道。郭子章钦佩江东之的人格节操,在平定杨应龙叛乱后,为完成其未竟之业,便将停工已久的甲秀楼重新开工。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甲秀楼终于竣工。楼体古雅秀美,为三层三檐,四角攒顶,飞檐昂首翘然,在四周景物的烘托下,犹如出水的芙蓉,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之后,又续修九孔石桥一座,贯通南北两岸,取名“江公堤”,以此纪念江东之。

谁也没有想到,太平日子过了不到20年,黔中又爆发了更大的动乱。明代天启元年至天启二年(1621—1622年),四川永宁(辖境相当于今叙永、筠连、古蔺等县地)宣抚使奢崇明与贵州水西(今鸭池河以西地区)土同知安邦彦相继起兵反明。一时间风云骤起,战火连天,四川、贵州、云南都笼罩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在这场波及周边数省、殃及广大百姓、触及明王朝中枢神经的战乱中,浙江山阴人朱燮元面对颓势,力挽狂澜,率领官军转战南北,角逐东西,最终使奢、安授首,平定动乱,西南政局趋于稳定,为明廷在贵州水东(今鸭池河以东一片)和水西之外六目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扫清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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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料所载:天启二年(1622年)二月,安邦彦率水西军围贵阳,城中官兵不过三千人,在即将卸任的巡抚李枟的领导下,贵阳军民奋起抗争,以死相搏,奏响了悲壮的城市保卫战的交响曲。在外无援兵、内缺粮草、“人相食”的景况下,贵阳军民始终抱持着“城存我存,城亡我亡”的坚定信念,将每一座城门、每一个垛口,作为阻击敌人的战场。令人叹惋的是,这场为时十余月的围城之役,致使城中数十万人,仅存二百人。
据清康熙《贵州通志》所载:甲秀楼“天启元年毁于贼,总督朱燮元重建”。这段话有两个问题值得厘清:一是安邦彦兵围贵阳是天启二年(1622年)二月,而不是天启元年;一是朱燮元何时重修甲秀楼,文中语焉不详。然而根据多方史料核实:崇祯二年(1628年)八月十七日,总督云、贵、川、广军务的朱燮元率军破水西,杀奢崇明、安邦彦,为时八年的“奢安之乱”终于降下了大幕。叛乱平定后,朱燮元将城市的修复作为要务。由于痛感省城毁于兵燹,城中残垣断壁、瓦砾满地,亟待修复,为给百姓一个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生存环境,朱燮元在恢复面貌的同时,倾力重修甲秀楼,并将其易名“来凤阁”。为何易名,朱燮元寓意有二:一是“凤凰来仪”,祝愿黔中太平升景,国家繁荣昌盛;一是群贤毕至,齐心协力共商振兴贵州大计。
朱燮元的愿望虽然“丰满”,然而现实却十分“骨感”。在其后的十余年间,由于明王朝政治腐败,贪污成风,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加之天灾人祸不断发生,人民无以为生,无奈铤而走险。在国内农民起义急风暴雨的猛烈冲击下,在后金(清)的鹰瞵虎视、鲸吞蚕食下,明统治者最终撑持不住,寿终正寝。
江山变色,政权更迭,时光又定格在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上。六十余年间,贵州乃至中国经历了沧桑巨变。随着明王朝与南明小朝廷相继覆灭,水西改土归流和平定吴三桂叛乱,以及在贵州施行“撤卫改县”,贵州政局逐步安定下来,经济得以复苏。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三月,山东德州人田雯就任贵州巡抚。十月,田雯向朝廷上《请建学疏》,认为“抚黔以敦崇学校为先”,学校“乃风俗人心之根本”,建议增设永宁、独山、麻哈三州及贵筑、普定、平越、都匀、镇远、安化、龙泉、铜仁、永从九县学校。田雯的建议得到清廷的批准。
为“振人文,培风景”,体现中央政权对贵州文教事业的关心,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田雯决定斥资修葺象征黔中文教却年久失修的甲秀楼,并恢复其名“甲秀楼”,以之期冀黔中“科甲挺秀”,人才辈出。这是甲秀楼的第三次重建。

甲秀楼的第四次重建则与贵州巡抚裴宗锡有着重要的关系。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时值髫龄(七八岁)的裴宗锡随父亲来黔赴任。听说甲秀楼一带风景绮丽,裴宗锡常去该处游玩嬉戏。当是时,南明河碧波荡漾,河岸杨柳依依。在这里裴宗锡可以看鱼鹰捕鱼,鹭鸟独步;可以听寺观钟鼓,小虫细语;可以采野花,追蝴蝶;可以沐浴晨光,追逐夕阳。尤其是那鳌矶石上的甲秀楼,犹如一个秀美的仙女遗世独立。对热爱自然的裴宗锡来说,这里是他的天堂,是他追求童趣的所在。
裴宗锡题诗《登甲秀楼题咏》
乾隆四十年(1775年)秋,裴宗锡就任贵州巡抚,特地到童年旧游地甲秀楼休憩。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虽然山水依旧,风景不殊,然而在岁月的剥蚀与风雨的洗涤下,甲秀楼已楼体残破,窗梯朽坏,如同迟暮的美人,风采不再。对其而言,眼前的甲秀楼,是前巡抚田雯重修的作品,迄今已有八十六年,不仅颓败残破,且“规制过陋”,与蜚声华夏的岳阳楼、黄鹤楼相较,既无恢宏之气势,又无雍容华瞻的气质,更无垂范久远的资格。怀着旧时对甲秀楼的美好回忆,加之秉持“有斯楼而黔之人才辈出,风气日开”的理念,裴宗锡于次年“改建而焕新之,并于楼之中央北麓构二亭,翼以扶栏,树以坊表。仍铁柱之旧,加以彩饰,以昭壮丽”。
在其后的一百二十年间,清王朝在贵州的统治愈加艰难。嘉庆二年(1797年),贵州爆发了王囊仙、韦朝元领导的南笼布依族大起义,其后咸同贵州各族人民大起义又接踵而至。清王朝穷尽心力才将起义镇压下去,接着又遭遇西方列强的瓜分风潮及“莽莽神州革命潮”。为避免亡国之祸,清王朝企图以实行新政来挽救危亡。
贵州巡抚厐鸿书在贵阳赠给美国传教士兼旅行家威廉·埃德加·盖洛的个人照片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江苏常熟人厐鸿书就任贵州巡抚。在治黔的五年间,厐鸿书积极参与新政的各项事务,使贵州政局稳定、工商业蓬勃发展,并在振兴实业、建立新学堂和咨议局、开放报禁及大力禁烟上有着不俗的成绩。
20世纪初的甲秀楼
甲秀楼在咸同贵州各族大起义中毁于战火,有感于斯,厐鸿书于宣统元年(1909年)亲自主持甲秀楼的重建工作,恢复楼阁原貌,并题写楼匾“甲秀楼”。此次重建的意义在于,延续了甲秀楼作为贵阳文化地标的职能,强化了其“科甲挺秀”的象征意义。这是第五次重修甲秀楼。

新中国成立后,甲秀楼组群的建筑、文物、环境受到充分的利用和保护,贵阳市人民政府曾多次对甲秀楼进行维修。1981年,维修甲秀楼时增建了下水月台,恢复了浮玉桥上的涵碧亭,彩绘装点,焕然一新。1991年,贵阳市人民政府对观音寺(即南庵)内单位进行搬迁并全面维修,恢复了甲秀楼古建筑群的历史风貌。2006年,又对甲秀楼、翠微园的山门、鹤梧栏、萧娴馆、僧房进行维修……
如今的甲秀楼
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在《虎丘记》中有“山川兴废,信有时哉”之语,表明江山胜迹与时代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今的甲秀楼,虽然历经四百余年的风霜雨雪,饱尝忧患与苦楚,然而在历代入黔官员与贵阳人民的呵护下,依然屹立在南明河上,犹如一位绝代佳人,薄施脂粉,轻扫娥眉,出落得古雅秀挺,风姿绰约。今天,甲秀楼不仅成为贵阳的人文象征,而且是吸引中外游人的旅游胜地。
我想,如果江东之及历代对甲秀楼有所贡献的入黔官员地下有知,看到今天贵阳日新月异的变化,亦将含笑九泉,备感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