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唯有麻雀甘心在风雨中,过着饥饿疲惫的日子
冯骥才最新散文集《世间生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辑录冯先生六十余篇生活散文。这些散文,文风优雅,内涵广博,情感深沉动人。愿我们在阅尽世间生活风雨后,从冯先生的智慧和感悟中获得启迪,收获自己生活的恬淡幸福。
麻雀——冯骥才
00:00 / -《麻雀》 文丨冯骥才 主播丨小可
这种褐色、带斑点、乌黑的尖嘴小鸟,为什么要在城市里落居为生,我想,一定有个生动和颇含哲理意味的故事。
它们从来不肯在金丝笼里美餐一顿精米细食,也不肯在镀银的鸟架上稍息片刻,如果捉它一只,拴上绳子,它就要朝着明亮的窗子,一边尖叫,一边胡乱扑飞;飞累了,就倒垂下来,像一个秤锤,还张着嘴喘气。第二天早上,它已经伸直腿,闭上眼死掉了。它没有任何可驯性,因此它不是家禽。
它们不像燕子那样,在人檐下搭窝,而是筑巢在高楼的犄角。在那儿,远远可见一些黄黄的草,五月间,便由那里传出雏雀儿一声声柔细的鸣叫。这些巢儿总是离地很远,又高又险,人手摸不到。经常同人打交道,它懂得了人的恶意。只要飞进人的屋子,人们总是先把窗子关上,然后连扑带打,跳上跳下,把它捉住,拿出去给孩子们玩儿,直到它死掉。
因此,一辈子麻雀传下来的一个警句,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人。麻雀生来就不相信人。它长着土的颜色,为了乱淆人的注意力。它活着,提心吊胆,没有一刻得以安心。逆境中磨练出来的聪明,是它活下去的本领。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躲闪人,不叫人接近它们,哪怕那个人并没有看见它,它也赶忙逃掉。
它要在人间觅食,还要识破人们布下的种种圈套,诸如支起的箩筐,挂在树上的铁夹子,张在空间透明的网等等,并且在这上边、下边、旁边撒下一些香喷喷的米粒面渣。还有那些特别智巧的人发明的一种又一种奇特的新捕具。
有时地上有一粒遗落的米,亮晶晶的,那么富于魅力地诱惑着它。它只能用饥渴的眼睛远远盯着它,却没有飞过去叼起来的勇气。它盯着,叫着,然后腾身而去——这因为它看见了无关的东西在晃动,惹起它的疑心或警觉;或者无端地害怕起来。
这种活在人间的鸟儿,长得细长精瘦,有一双显得过大的黑眼睛,目光却十分锐利。由于时时提防人,反要处处盯着人的一举一动,脑袋仿佛一刻不停地转动着,机警地左顾右盼;起飞的动作有如闪电,而且具有长久不息的飞行耐力。它们总是吃不饱,需要往返不停地奔跑。
雏雀长齐翅膀,刚刚学飞时,是异常危险的。它们跌跌撞撞,落到地上,就要遭难于人们的手中。更可怕的是,这些天真的幼雀,总把人料想得不够坏。因此,大麻雀时常对它们发出警告。诗人们曾以为鸟儿呢喃是一种开心的歌唱,实际上,麻雀一生的喊叫中,一半是对同伴发出的警戒声。人可以把夜莺儿鸣叫学得乱真,却永远学不会这种生存在人间的小鸟的语言。
愉快的声调是单纯的,痛苦的声音有时很奇特;喉咙里的音调容易仿效,心里的声响却永远无法模拟。如果雏雀被人捉到,大麻雀会置生死于度外地扑来营救。因此人们常把雏雀捉来拴好。然后,弄得它吱吱叫喊,旁边设下埋伏,来引大麻雀入网,这种利用血缘情感来捕系麻雀,是万无一失的。每每此时,大麻雀总是失去理智地扑去,结果做了人们晚间酒桌上一碟新鲜的佳肴。
在这些小生命中间,充满了惊吓、危险、饥荒、意外袭击和一桩桩想起来后怕的事,以及难得的机遇——院角一小撮生了霉的米。它们这样劳碌奔波,终日躲避灾难,只为了不入笼中,而在各处野飞野跑。大多数鸟儿都习惯了一方天地的笼中生活,用一身招人喜欢的鸟翼,耍着花腔,换得温饱。惟有麻雀甘心在风雨中,过着饥饿疲惫又担惊受怕的日子。
人憎恶麻雀的天性。凡是人不能喂养的鸟儿,都称做为“野鸟”。但野鸟可以飞来飞去;可以直上云端,倘徉在凉爽的雨云边;可以掠过镜子一样的水面;还可以站在钻满绿芽的春树枝头抖一抖疲惫的翅膀。
朋友,如果你现在看见,一群麻雀正在窗外一家楼顶熏黑的烟囱后一声声叫着,你该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