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堂”讲座选·第一卷 | 精读经典,探寻它的维度,触摸它的纹理(三)
《剩下他孤身一人的夜晚:“精读堂”讲座选·第一卷》包含了当今十五位具有影响力的中国作家对他们“正在重读的书”的一次精读体验,是他们对一个个经典作家,或一部部经典文学作品的精细解析——这些解析也是他们重读经典的独特体验。这本书的出版将是一次读者与作家们一起走进经典的精彩纷呈的探寻。
“为什么要读经典?”我们来听听庞培、刁斗、王剑平三位作家怎么说。
庞培
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
诗人、散文家。1985年发表小说,1987年发表第一首诗。从事过媒体行业,做过工人、店员、杂志社编辑等。作品多样且带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语》以强烈的南方抒情风格为自己赢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广大读者。之后有:《少女像》《数行诗》《乡村肖像》《五种回忆》《旅馆》《四分之三雨水》《小城童年》《寻村记》《忧伤地下读物》等二十余种书籍出版。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俄、德语等多个语种文本。曾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第六届柔刚诗歌奖,2015年第四届张枣诗歌奖等。现居江阴。
庞培/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
◆我之所以把题目定为《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是因为历史上每个杰出的大诗人都跟他置身其中的时代之间有一种词源、修辞学、声音、文本诸方面的密不可分的联系。诗人一定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宠儿,同时又是离奇的叛逆者。他一定通过他的作品、想象力重构其时代的秘密心灵和形象。时代孕育了他的声音。但声音一旦被人世听取到,诗人就直立起身,走出他的那个时代的襁褓。最终,时代又成为荫蔽,成为下葬他的棺木。逝去的年代会在为数不多的几名诗人身上,辨认出他自己来:他的矛盾,内心苦痛的挣扎,他的蹊跷的命运转折。这些由诗歌来赋予,往往比其他艺术形式,来得更精准,也更加生动温存。
◆有关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影响,有这么一个权威的说法:在古拉格群岛,有很多苏联政府后来没有枪毙的苦役犯,他们在监狱里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就默念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活下来,一遍一遍地给自己以必要的精神支撑。为什么选他的诗呢?有被释放以后或者逃离苏联到了西方的作者,其中有一个小说家名叫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他写过一本流传很广的书,是仅次于《日瓦戈医生》的一部长篇小说,叫《科雷马故事》,他就说了这个故事和感受。他说:“我在监狱里,脑子里没有别的人,只有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才有印象,其他人的,甚至曼德尔斯塔姆的作品和文字,都不记得了,都留不下来了。因为他们诗里的那种痛苦,我此时已经够痛苦了,再读那种同样甚至更加痛苦的诗,我实在受不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里不是没有痛苦,但它经过了其他的、多层的、情绪的渲染和处理以后,他的诗给人的安慰跟其他的那种作品就不太一样。
◆帕斯捷尔纳克和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一道,首先围绕人与现实、生活、世界、自然的关系展开自己对诗歌艺术的苦苦探索。他既不认可现实主义传统对生活的呆板如镜子的反映,也不赞赏浪漫主义传统受生活的潮样推涌,也不苟同象征派、未来派等创新模式对生活的程式化暗示或任意性折射。他认为艺术不是作为手段被动反映、感触或暗示、折射生活,而是作为生活的等值物,如动用感官一般表现生活的现象,并像海绵一样吸收生活的海水。
刁斗
一出为悲剧帷幕
所藏匿遮蔽的讽刺喜剧
1983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现专事写作,居住沈阳。出版作品:诗集《爱情纪事》,随笔集《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虚有》《慢读与快感》;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游戏法》《回家》《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亲合》《圣婴》;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情书考》《出处》《发现》《我在》等,另有数本小说集被译为法语和英语在海外出版。
刁斗/一出为悲剧帷幕所藏匿遮蔽的讽刺喜剧——卡夫卡和他的《饥饿艺术家》
◆可惜这不是喜剧,而是悲剧,是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却无法改脚本换场景的社会性悲剧。因为,卡夫卡的预见和指认越一语中的,越广为接受,在生活中越常态化、普遍化、具体化,就越能证明,我们所面对的荒诞和恐怖,已经多么病入膏肓。
◆我们都知道,卡夫卡是现代主义小说家中最经典的标本,在他那里,那些意义远大于修辞技巧的隐喻、象征、比附、影射,打造出来的是一个异常繁复诡谲又极其变化多端的、在层层递进中既死气沉沉又熊熊燃烧的黑洞般的寓言世界,而这样一个虚有的寓言世界,又非常神奇地,能成为我们每一个现代人所无从规避的现实世界。显然,这一现象细思极恐。那么,能把这样一种量身定做般的效果制造出来,这当然是卡夫卡的力量,是小说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但可不可以说,这也是——甚至更是——现代主义精神的力量呢?
◆《饥饿艺术家》我读过多遍,觉得它好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太丰富了。它那种多义的、多层次的、多角度的、多指向的题旨铺陈,驳杂而不牵强,灵动但又沉实,就像个万花筒,不论怎么晃动,从哪边看,所呈现的画面都周延完整。而那周延完整的所有画面,每幅都值得专文讨论。现在我想说的最新发现,是我觉得在这篇小说面前,我们所有的读者,仿佛都被吸附了进去,成了小说中不一定比饥饿艺术家次要的人物。我这样说话有点玄乎,但我的意思十分简明,就是这篇小说的几种人物里,如果有一种公园游逛者可以名之为“A角吃瓜群众”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小说游逛者,不论是否因为卡夫卡“迷人”的“真诚”而成了他的读者,也便都要身不由己地,成为他笔下被质疑、揭露、嘲弄的对象,成为他那不知算喜剧还是悲剧的故事里,可笑复可怜的“B角吃瓜群众”。
王剑平
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全国各级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理论随笔若干,有作品译介国外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德国之声国际文学大奖最高奖,应邀出席法兰克福国际图书博览会小说论坛。出版《城市形状——王剑平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黔中护宝记》、《人间烟火——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文集》(中德文对译本)、散文集《荒谬的眼睛》等。系中国作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协理事、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原《花溪》文学月刊编辑、《艺文四季》综合文化季刊副主编,编辑公开发行图书数十种。
王剑平/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谈美国作家卡佛
◆在小说这个文体里,短篇小说是个最考技术的体例。结构、节奏、故事、人物、语言、思想等等,在小说的诸多要素中,要在捉襟见肘的文字里表现得丝毫不差,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卡佛的小说结构紧凑、叙事干净、语言冷峻,更重要的是,他以全新的面貌阐释了小说的另一种可能,也颠覆了传统小说的许多观念。
◆卡佛和卡夫卡,从表达人心上来看,都写生活的真相,但卡佛的文学形象是具体的,卡夫卡是寓言式的。无论具体还是寓言式,他们笔下的景象均令人感到不安和疼痛。读卡夫卡,我感觉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让人倍感绝望;而卡佛笔下的人心挣扎,尽管看不到尽头,但却有一种直面无望后的安然。王安忆说:疼痛感是一个作家最宝贵的东西,它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作家的分量。当然,卡佛无法与卡夫卡相比,作为“文学终结者”的卡夫卡毕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卡佛只是个个案。但我们也别指望从卡佛那里得到安慰,他身上同样没有传统文学的温情脉脉。卡佛的小说结构紧凑、情节简单、语言朴实,却能轻易道出人心的繁复、生活的困苦、零碎的无望。他的小说就像生长在地里的庄稼,根须深置于生活这块土地中,与我们破碎的人心同频,这就是卡佛的力量所在。
◆纵观卡佛的一生,他就像一个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无处可依的人,他看着眼前的车流一辆一辆汇入高速公路。没人走近他,没人在乎他,他感受的是人心的苍凉。“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我理解卡佛活着的困苦,也理解他期盼与生活和解的愿望与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