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矩州风物--贵阳人的“福茶”》
作者：涤之
茶总是古老的，故事总是以“从前”开始的。那就说说今天成为明天的从前，从前的从前——从前的贵阳“福茶”吧。
1983年4月，到长春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工艺品、纪念品评比会”。会后，因为我们西南地区的与会人员都必须要在北京转乘火车才能回到西南各地。从长春到北京后，北京刺绣三厂的王厂长就招呼我们一行九人到他家去坐坐，等着四个小时后到重庆的火车。
古道热肠的王厂长给我们端来了一大壶茶，边分茶说，“高沫”。北京没什么茶，我们都喝这。还凭票。来，清清火，好东西哦！
端着王厂长递到我手中的从未听说过的“高沫”，心里很是感动。要知道，当时，全国物资匮乏，买什么都需要“票”才能买到哦！我喝了一口“高沫”，是茶，但说不出是哪种茶味。我家可是“喝茶世家”噢，不要说风调雨顺时家里少不了讲究茶品质的生活，就连在那些“运动”不断的年辰、什么物事都艰难的日子里，山高皇帝远的贵阳我们家，喝一盅纯正的茶，仍比吃一碗白米饭要来得容易得多。
我的两个哥哥和姐姐都曾下乡于贵阳周边，而贵阳的大山里，一直都有野生茶树；山外再是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影响了农业生产，可野生茶树依然自管自地一派天真，年年复年年地烂漫着，老百姓自然就少不了伺候这“没有阶级动向”的野茶叶树。而每年一入腊月，可怜这些下乡知青娃娃们的乡下叔叔伯伯老妈妈们，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将比较拿得出手的“札包”，送给这些回家过年的知青娃娃们。那年辰，农村拿得出手的“札包”，亦就只有茶叶了。
喏，我家就是这么“有福”，竟然还有天然好茶喫。我的“品”茶功夫，当然就在那十几岁的时节练就一二。
呷了一口王厂长的“高沫”，什么味？这哪是茶呀？！一股陈年茶渣渣霉味！出于礼貌，我没有当场吐掉。可怜不生长茶叶的首都哦！
好客的王厂长却在一旁说开了“高沫”。简而言之，高沫自古为老北京最爱，当然指的是老百姓的最爱。“高沫”就是各种茶叶的碎渣集结：茶叶店卖完了齐整的茶叶，把剩下不论是青茶、花茶、红茶的碎渣收拢，各类茶渣杂糅在一块美其名曰“高沫”继续出售；高沫价格便宜，既没有浪费，又很受老百姓喜爱，当然也就成了我认为的“杂味”茶汤了。
我当时就想着，清火，贵阳的“苦丁茶”、“老鹰茶”，绝对一戥一的最佳清火茶。
回到家，我撇开家里常喝的绿茶、红茶，专门找出瓮坛里不时需用的“苦丁茶”、“老鹰茶”，一并寄给了王厂长，还说明了是清火的最好茶叶。我以为我亦尽了我的好心。
愚昧如我哟！王厂长回信感谢了我。可还是告诉我，说我寄的苦丁茶，他们叫“大碗茶”，一分钱一碗，北京多的是。这种茶不是茶，不要票都能买到。可能是想安慰我尴尬的心？王厂长又说，我的“苦丁茶”比他们的大碗茶汤色透明，还绿一些，回味更甜一些。又说“老鹰茶”是茶吗？闻着倒是有些不一样的香味。
感谢王厂长，不因为他，我不会深究“苦丁茶”以及“老鹰茶”。
茶非茶之苦丁茶
说，味蕾的记忆是永恒的，将伴随你一生。
第一次喝苦丁茶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掉！什么叫“苦尽甜来”？喝一碗苦丁茶吧！估计你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苦、回味又这么甜的茶。
若许年了，一提起苦丁茶，腮帮子和舌根瞬间还会阵阵发紧。
每逢夏季，贵阳的大街小巷市井间、随意摆放在茶叶专卖、杂货小店、门肆地筐中、或挑在乡下进城老汉的双肩上、或贵阳郊区村姑小妹的扁担提篮里，大片大片古铜色、间或有些许几片相黏成叠、扑闪扑闪地锃光发亮着、散发着叮喉的苦甜苦甜之味、贵阳人称之为“苦丁茶”的“茶”。苦丁茶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两分钱一大碗，到今天的20多元至30多元一斤不等，依然是贵阳人用来治疗头痛、牙痛、目赤、热病烦渴、痢疾等的首选良药。
贵阳人称之为“猴儿包”的“腮腺炎”，是贵阳、特别是周边农村儿童在秋冬之际最容易得的上呼吸道感染病。谙熟“贵州无闲草，黔地多灵药”之道而“忙时做农活，闲时挖草药”的农村老人，会将“苦丁茶”熬制成酽汤，让病孩喝下。初患腮腺炎的病孩每天喝几碗苦丁茶，腮腺炎在不知不觉中就痊愈了。笔者曾经也是患“猴儿包”喝苦丁茶痊愈的受益者。因此，贵阳周边的农家，从古至今，几乎都会自制苦丁茶。
其实，苦丁茶和茶从一开始就纠缠在了一起。苦丁茶虽然喊叫“茶”，但它与我们常称之为山茶科的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我们自古至今喝的苦丁茶，实则为大叶冬青的嫩芽。
茶非茶的大叶冬青科野生苦丁茶，与山茶科的茶炮制工序差不多，亦是将鲜叶萎凋、杀青、揉捻定形后，立即抖散在竹垫、簸箕或晒场上荫凉而成。苦丁茶现而今已然成了身价百倍的“茶中之王”，而贵阳周边千米以上的高山森林比比皆是，连“爽爽的贵阳”之气候，都是野生苦丁茶繁茂的最佳环境。故，成为了崇尚古风之贵阳人的“福茶”；成全了贵阳人无论成人或孩童，凡小病先喝碗苦丁茶再做定夺之风。君不见，外界各种传染病，皆绝少进入贵阳？茶非茶的大叶冬青科野生苦丁茶，应该功不可没。
贵阳人将苦丁茶作为代茶饮也非常早，苦丁茶的历史甚至和茶叶的历史相近。茶的主要有效成分是茶多酚，而苦丁茶的苦味来源则主要源于“冬青油”。“冬青油”的主要成分是水杨酸甲酯，它也是苦丁茶香味的来源之一，可与水解形成水杨酸，它的功效和阿斯匹林效果相似。这就诠释了人们为什么喜欢苦丁茶，且无意识地将苦丁茶作为不论什么病的初期都喝它的缘由，说不定就好了呢？当然，这其中免不了“穷”的因素。
改革开放以来，贵阳周边的清镇、羊艾等地，将苦丁茶大量种植、集约生产化，不仅造福于贵阳的千家万户，更是因为苦丁茶具有散风热、清头目、除烦渴的作用，以及含有人体必需的多种氨基酸、维生素及锌、锰、铷等微量元素，被一传十十传百地冠为“保健茶”“美容茶”“减肥茶”“降压茶”“益寿茶”等美称。其实，朴实的老百姓真正领悟的，是苦丁茶能清热解暑，提神醒脑，明目益思、帮助消化之功用。统而言之，苦丁茶仍只是清火解毒之“福茶”一碗。
茶非茶之老鹰茶
提到息烽，几种迥然相异的情愫齐头并进：对国民党反动派怀着莫大仇恨的就冲口而出：息烽集中营、关杨虎城的地方、杀了我们好多共产党员；
说起息烽温泉就心旌摇曳的男神女神们赞叹；舒服！好一池神汤喔！
才瞄见“息烽阳朗鸡”招牌，饕餮之徒顿时垂涎欲滴：来一锅阳朗鸡，又香又糯噢！
附庸风雅的呢？西望山的虫茶喽：那虫儿什么时候才凑得成一包？太难得喫到了嘞！
嗨！怎么就没有人说到“息烽老鹰茶”？那可是息烽的异香之茶、福泽广大百姓的“福茶”哦！
不是我对息烽情有独钟，是因为少时我大哥曾为息烽的知青。那年辰，下息烽的知青较之下别处的知青待遇要好多了，因为息烽地理气候条件优越，海拔高、纬度低，高山温差明显，致使这里的茶叶香气也就特别高，回味特别浓。“高山出好茶”嘛。我们家几兄妹对不知名的茶都会顿生兴致，皆因我母亲喜茶。
1969年过年前几天，大哥下乡后第一次回家。大哥一进门，即刻扑向家里的火盆，解开一个脏兮兮的小包裹，也不洗手，三个指头在包裹里撮一撮颜色、形状皆语焉不详的“杂乱叶子”，放入亦是他带回家的一个砂罐里，冲入暖在火盆架上的一壶开水，将砂罐坐在炭火中心架着的铁三脚上熬煮。大哥看我好奇，生怕我动了他的莫名物什；尽管他与我之间隔着一个炭火盆，但他还是用手背从他那边厢伸过火盆这边，隔在我面前，很得意地说：
“此茶非彼茶，名叫老鹰茶。”
“我们生产队付队长送我的，是钱都买不到的噢！要等妈妈先品尝后给了评语，你才能喝。”
我不敢动，其实也不会动。设若不是闻到了砂罐里散发出来的一股异香，我笃定早就拔脚了。
炭火煎熬着老鹰茶，亦煎熬着等妈妈回来品评老鹰茶的兄妹俩。在咕嘟咕嘟的老鹰茶煎熬声中，大哥给我普及开了：
老鹰茶又称老荫茶，但它不是茶……
在大哥既兴奋又疲倦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他带回来的老鹰茶是生长在息烽西望山中的一种樟科木本植物，学名“毛豹皮樟”，为高山大叶乔木。老鹰茶主产于贵州、四川等深山区，是一种珍贵的原始野生茶，茶树种籽包裹蜡质外壳，须经大鸟啄食消化蜡质外壳排泄后才可生长，所以，产量极少。
“高山云雾出好茶”。息烽西望山纬度北纬26°57′至27°19′,海拔1616.2米高，气候在空间分布上“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特点，造就了老鹰茶得天独厚的生长地理环境。气候寒凉，早晚云雾笼罩，平均日照短，茶芽就滋味醇厚回甘；日夜温差大，茶树生长缓慢，香气就高而留香久。
老鹰茶不是通常我们喝的山茶科属茶，而是樟科木本植物，属常绿乔木；叶互生，叶质厚，叶片呈椭圆形，面绿背白，所以又称白茶。老鹰茶含芳香油极多，也含多酚类化合物。老鹰茶沸煮后，汤色呈玛瑙红、透明透亮的，小呷一口，香味独特，丝丝回甘徐徐升起；至八、九泡后，汤色逐渐转为金黄，香味仍不减。
老鹰茶虽然卖相不讨喜，却因为与众不同的香味、喝过后满口余香而备受人们认同。由于老鹰特别喜欢食其种籽及叶片用于消暑解渴，还用其枝叶来筑巢搭窝，利用茶树枝叶散发的特别香气，驱赶蛇鼠之类，以保护巢穴和幼仔的安全，因此得名“老鹰茶”。
鹰，在息烽当地的苗族、仡佬族传说中，是镇山与镇宅的神物。当地有这样的传统：取老鹰巢穴边老鹰茶树的叶子或树皮煮水给初生的幼儿洗澡，以利孩子身体健康多福多寿；成年人、老人亦常喝它来暖胃甚至止泻，且能很快恢复身体不适。因此，生活在西望山一带的山民，视老鹰茶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福茶”。
贵州茶科所等有关单位科学化验分析，老鹰茶除含有人体必需的近20种氨基酸、矿物质、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外，所含人体所需铁、锌是绿茶的2倍，对心血管具有保护作用，可降血脂、降血压、降血糖。所含脂肪分解醇素远高于其他茶类，能更强地分解油腻，所以减肥效果非常好；长期饮用，还有利于健脑护眼、延缓衰老。老鹰茶中高含量的硒更有驻颜美容之作用，亦有良好的醒酒效果，是老少皆宜的生态保健饮品。老鹰茶不含咖啡碱，无兴奋作用，不影响睡眠，糖含量高达8.65%，清香回甜。所以，山民们喜欢用老鹰茶“热汤泡冷饭”来解饥渴。西望山的“好吃不过茶泡饭”习俗，千百年来，就这样年年岁岁地潜入了当地百姓的生活中。
老鹰茶亦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树干伸直，木质细密，是做高档家具和建筑的好材料；幼嫩枝叶又是制作饮料的上等原料，在市场上，包装精美的老鹰茶，高档的售价2000—3000元/斤，中档的800—1000元/斤，低档的200—300元/斤；销售上与名、优绿茶一样走俏。老鹰茶的果实和种子内含有丰富的木姜子油，可提取香油和调料，是食品加工和菜肴的极好原料。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初夏，西望山脚下的山民，几乎是每天趁着太阳出山前就上山，将顶尖上好的老鹰茶茶芽带露采回，用新编带青的蒸笼置锅上一蒸，出笼趁热装入细纱布袋，压实扎紧袋口，置于茶板上用力地翻揉，连着口袋，在阳光之下晒半天，再取出摊匀，让“茶”自然阴干，然后用白棉纸里一层外一层地包严实，便成了高档老鹰茶。此茶一般都留待逢年过节期间送珍贵的亲戚朋友。采摘回来的粗枝大叶呢，经杀青阴干后，大麻袋粗装，逢赶场天拿到市场上去卖。
炮制老鹰茶，是西望山周边的山民们常做常新、百做不厌的高兴事。不过，即便再忙，山民们在农事繁忙之余，都会煨上一壶老鹰茶来消暑解渴、消除疲劳。
很高兴1995年7月21日起，息烽县成了贵阳息烽区。让贵阳人更“得脸”了，因为可以近距离地享受西望山老鹰茶——“福茶”之福气了。
还惦记着38年前我大哥熬煮的那壶老鹰茶？我告诉你，从那次老鹰茶咕嘟咕嘟地溢开在我家火盆上开始，我们家就一直喝着老鹰茶，你该猜到老鹰茶在我家有多矜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