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大路朝天向阳开
一条路,就是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抵达生命与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进入荔波地界,大雨倾盆,乌云垂悬,山峦如雨后春笋自前方拔地而起。继而,白雾浓厚密集,如纱似幔徘徊萦绕,小山便只露顶端一隅,目之所及,竟似滔滔白浪拖起座座绿岛。雾又随风上下腾挪,左右飘移,飞驰的汽车犹如穿梭在玄幻秘境。
这是驶向榕江的荔榕高速,通往两个县的大动脉,串联着许多细分的血管,又或者说,这根主干上长满了枝杈,每一个出口连接的乡村,都是贵州这棵大树上不可或缺的叶片。
水尾的提示牌一闪而过,我似乎听到了那个翡翠似的乡镇,在雨中清脆地鸣响。此刻,那里有一个古老的村寨,藏在繁茂的草木深处,站在高耸的山巅,也卧于深幽的谷底,油亮亮地等着我。
经提示从出口下高速,一条崭新的乡村公路上标注了它的姓名。原来,几年不见,要进入以水族人为主,偏僻得几近与世隔绝的水盆村,又多了一种方式。这条路正以飒爽英姿,缓冲着衰老带给我的忧虑。
二十公分厚的水泥路面,自山林间缓缓隆起,规矩、缜密,雨点砸向它结实的腹肌,哔哔啵啵,不断敲出锣鼓喧天的欢沁。从海拔两百米的低处蜿蜒向上,轮胎与路面的每次接触与摩擦,都让人联想到往来的新生命与新讯息。还来不及长出植物的泥土,在两边的树丛底下泛出浅亮的橙色,糯润、潮湿,明媚、娇羞,宛若刚刚揭开头纱、浑身冒着胭脂味的新娘。
雨渐式微,草茎和松针开始凝结它的珍珠。走着走着,山茶花仰起白俊的小脸,在绿丛中若隐若现,偶尔能清晰地看到几簇嫩芽,点动着蜻蜓似的翅翼。走着走着,就已穿过密林,豁然开朗。片片茶园匍匐在山坡上,茶株低矮,谦卑地告诉我它是新来的移民。
已经深入水盆村的腹地了。植物图鉴上的草珊瑚,在地里镇静地梳理羽毛;蜂箱列在村民的房前屋后,窝着蜜蜂嗡嗡的轰鸣;层层叠叠的灵芝,爬上黝黑的枯木,扯起肥厚的大耳,好似祥云集结。未曾想,一千多天后再次重逢,眼前的新生事物,让我觉得它熟悉却又陌生。
钟表的发条再狠狠回拨。在山峦围着平地、形若面盆的水盆村,那些零散的木屋向阳而造,着一身水族服装的人们,放牛喂猪,刀耕火种。直到通往水尾乡场的公路贯通,它才知道未来的确有无数可能。
有很长一段时间,乡亲们拿起砍刀和斧头、抡起锄头和铁铲,一点一点开凿着想象中的大道。錾子和钢钎与岩石的搏击之声,在大山深处此起彼伏。紧接着,挖掘机如螃蟹横在村上日夜摸索,筑路工人在水泥砂浆中摸爬滚打,压路机也夯实了它最后的使命。就在模具拆除、安全警戒线取消的陆续瞬间,无数水族人的命运正在悄悄改变。
修路的领头人是王支书,他总爱重复那句朴素的名言,“要想富,先修路。”他的确践行了自己奉行的理念,他将那双靠着读书走出大山,在外踩出一番事业的大脚,果敢地挪回到了水盆村。
第一次见到王支书时,他就感叹地说,从前读书是真苦哇,求学之路总是两头黑。那时,水盆村距水尾乡场八十余公里,求学的孩子天未破晓出发,到达学校已是夜幕降临。一路跋山涉水,不仅要过吃食不够的饥饿关,还有约着伙伴同行,中途不慎掉队,导致迷路的风险。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是脚丫在泥泞与草丛间辗转往复,是敢与日月星辰比肩,却不敢停止脚步的迂回记忆。
在一次乡村振兴的学习中,王支书接触了产业全覆盖的概念,了解到公路通村是带动乡村发展的前提条件。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他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促成水盆村修一条连通外界的康庄大道。
在榫卯结构的木瓦房中,他努力研究国家相关政策,仔细研读省交通运输厅下发的最新文件。无数个挑灯夜读之后,他开始召开村民会议,鼓励乡亲们凿新路、创新业。
然而,朴实的水族人世代深居山林,敢于冒险的太少了,他们对于未来的期许,完全小于田地因修路遭到占用的隐忧。王支书只有携着村“两委”班子,三天两头引导村民看新农村资料、举些新农民致富的案例。他要让乡亲们相信,乡村道路建设是实现理想的最快捷径。他苦口婆心,身先示范,一家又一家终于签下支持修路的承诺书。
挖土难免碰到树根,开山也会劈到石头,不少村民还是以受害者的身份找王支书理论,要他赔偿。可道路没有修通之前,谁又能精确地手绘以后的生活场景?所有新计划尚未实施,谁又能统计它的甜头?纵使心头有千言万语,面对蜂拥而至的责骂,他只能默默承受。无数个夜里,他假装酩酊大醉,让妻子关上吵闹的房门。就连毛坯路修好的第二天,还有在外务工的村民骑着摩托,开到村委会,骂村上修路占了他家一小块菜地。王支书终于理直气壮,夺口而出:“不修这条路,你能骑着车子来骂人吗?”对方哑口无言。
修路的专项资金落实下来,专业施工队伍进场,日复一日,水盆村的山林间绕起了一道宽阔的腰线。卖向乡场的生猪不用人抬肩扛;地里的蔬菜也不会挺着脊梁出门,耷拉着脑袋进入集市了。每每清晨,水盆村的乡村公路上,跳跃的不光是鸡啼与鸟鸣,还有摩托车、三轮车、汽车奔跑的足音。
这条乡村公路,缩短了人们来往城镇的距离,也拓宽了大家的眼界和见识。他们认真参考村上的发展规划,下意识地学习新经济作物如何种植。不少人甚至放弃外出打工的想法,利用村上林多人少、得天独厚的条件,大规模放养小黄牛、养蜜蜂、种草药;从前零星养猪的人家,建起专门的猪舍,变成了黑香猪养殖专业户。
数不清的特产从水盆村走了出去,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类快递也纷至沓来。这条看似毫不起眼的乡村公路,拉近了村人与社会的联系,也增添了外来人与水盆村的联络。就比如我,第一次到水盆村,就为一睹枫香树与葡萄藤纠缠千年、合二为一的奇观,亲眼见证空心锥栗树里养着三头生猪的奇景。
雨停的时候,阳光又斜斜地射向路面。我再次看到了王支书。他站在老路与新路的衔接之处,这里海拔六百余米,两条连通的乡村公路,仿佛是他手里挽着的,能让水盆村舞动起来的彩带。
他先问我走的哪条路,我说新路。他又问我是否注意到了茶园。我欣喜地作了肯定回答。他望向茶园的方向,目光炯炯。这几年村上种了三百多亩大红袍,产生了可观的经济收益。也正是有了新路的修通,村民又将加注茶山的开辟,茶叶的种植。原来,从掐断嫩叶的刹那算起,将鲜叶运到茶厂入锅炒制,只有短短四小时的保鲜间隙,中途耽误的时间越少,口感自然越好。
与老路相比,新路到乡场上的距离,已从二十公里缩短到了七公里,时间也由一小时,缩减到了二三十分钟。新路与老路呈现不同的面色,这是时光强调出来的差异,也是施工技术精进的印迹。等距离的时差,是效率的区别,也是旧貌换新颜的某种佐证。很明显的驱车感受是,新路比老路舒适度更高,它的耐磨性更强,更无惧热胀冷缩会带来自伤。
王支书身后,站着戴白帽的水族阿妈,趁着公路上没有车辆来往,她要采摘路边的野山椒。水泥路直通阿妈家的大门,尽管刚刚落过大雨,她踩着黄布胶鞋一路走来,那双鞋底仍然干干净净。
水泥路不仅通向水盆村的家家户户,还傍着他们的农田和菜地。人们生活出行、日常劳作,早已没有过去的雨后泥泞。曾经持反对意见的村人,也有不少将小洋楼修到了公路旁边。
野山椒沿着公路内侧的坡坎扎根生长,金黄的辣椒挂在伞状的植株上,如一粒粒黄色的琥珀,一些变红的老辣椒,宛若嵌着引线的鞭炮。皮肤黝黑的王支书笑着说,“城镇的路边种花栽树,我们村上就栽辣椒,既好看又能吃。”王支书年过半百,可眉宇间流露着辣椒的热烈、向阳而生的睿智。
无论新老,农村公路“三分靠建,七分靠养”。王支书说,每条乡村公路都有专业的护路人员和养护工人定期巡护,尤其是抗灾能力弱、边坡易坍塌、水毁易发等路段,还有人全天候、全覆盖值守巡查和维护。当村上自查出较大的损坏和隐患时,会及时向有关交运部门汇报情况。养路人员收悉后积极回应,开着货车,拉着材料,仔细修整、小心填补。若是寻常小坑小洞,王支书就效仿养路工人的方法,与村人一起自行处理。
一条通向外界的乡村公路,实际上也是一个村的颜面。定时清理坡上的落土、清除排水沟的积叶、安排专人打扫卫生,也是养路护路的有力措施。一条整洁清爽的乡村公路,常常浸泡在超高含量的负氧离子之中;每个人因它与社会发生共振的时刻,无疑也推动着整个贵州的文明与兴盛。
车内弥漫着香菇的气息。是王支书与村民用枯木培育的品种,个头很大,肉质厚实。菇香周而复始,暗暗浮动成他书写的水族文字。那些圈圈点点的符号、形形色色的笔画架构,如同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急切表达出种种新意。说来不可思议,又沿着老路去往水尾乡的路上,因着不少地方为大型车辆会车需要而加宽的路面,也因着车内久久不息的菇香,我感到每一次呼吸,也仿佛都是簇新的。
从水盆村到水尾乡,只是榕江县乡村公路一个片段,那些分支的油路还通往宰荡、崇义、朗洞、忠诚、定威、栽麻……那些细细的脉络,连接着神秘的月亮山、银洞山、岩寨瀑布、牛场河……
在榕江,那么多乡村公路,抹过油菜花的蜜粉,闻过百香果的奇香。公交车坦坦荡荡地在上面无限循环,将足球队领到了“村超”赛场,也为四面八方的客人,送去拦门酒和长桌宴。就在我的前方,几台公交车掀起了黄灿灿的稻香,在流动的车窗外,一页页翻过的,是百年古榕的庄重神秘,是都柳江与寨蒿河旖旎的篇章。
而榕江的乡村公路,不过是贵州省乡村交通网上小小的局部。踩在这小小点位上,我看到摇曳的苗族舞蹈、听到绕梁的侗族大歌,它们汇同珍贵的水族文字,以独特的方式传承着古老的艺术;它们将希望的种子撒向朝天的大路,开出一树又一树向阳的花朵。
【作者简介】陈美桥,女,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秘书长,新浪网和《达州晚报》专栏作者。著有《四季有味》《一学就会的下饭菜》《绝对家常菜》《麻辣鲜香》等图书。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啄木鸟》《作家文摘》《星星》《意林》《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部分入选多地中学试卷、各种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