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与色,戏与衣:贵州屯堡的非线性叙事
在安顺武庙,顾家顺穿着一身蓝布衣衫,推开了东偏殿的大门。门轴“嘎吱”作响,屋檐下的木雕“脸子”仿佛也随之醒来。“传统地戏是要有开箱仪式的,我们叫请脸子,挂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展示。”他笑着解释。
顾家顺是安顺地戏省级非遗传承人,也是安顺地戏国家级传承人顾之炎的长孙。只要提起这位把地戏唱出国门,最早把地戏带进校园的祖父,他一律尊称“怹老人家”。2008年顾之炎病了,在外打工的顾家顺回来跟老人家一起生活,从此再没离开。
顾家顺从五年级开始学戏。别的孩子放学去踢球、捞鱼,他站在自家天井里一遍遍地练动作。只有做得标准,爷爷才肯放他去玩。他还记得最初学戏的愿望:演顶格大将,头上插两根又高又威风的鸡毛。“以前屯堡人看地戏,就像现在人追演唱会。”他说。“谁家的二伯爷唱得好,谁家的大爷爷演得有劲,大家会投来无比尊重的目光。”
正在讲戏的顾家顺
如今他也成了神头——如果还能这样称呼的话。他是安顺大屯堡非遗地戏演艺团的团长,平日里组织年轻人排练,教孩子学戏,一点点把那些被搁置的戏重新唱起来。“我们团里的队员平均年龄35岁,都有本职工作。最小的18岁,是在校大学生。队员都是屯堡人,也都是地戏人的后代。”
在贵州,不只有安顺有屯堡村寨。但是安顺却因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成为屯堡村寨最为集中的所在。九溪村、鲍家屯、天龙屯……在安顺的这些屯堡村寨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像顾家顺一样,把目光投向屯堡文化。有人跳地戏,有人学雕刻,有人做服装,还有人干脆拿起手机做自媒体,把屯堡文化讲给更多人听。
走过远路,绕回原点。他们的返乡,是文化的回望,也是一次身份的确认: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
600年前的“客人”们
顾家顺的家,在安顺九溪村。追溯族谱,他的祖先是洪武时期的名将顾成。顾成从傅友德征云南,初为普定卫指挥使,后升任贵州都指挥司同知,到了永乐二年(1404年),封镇远侯,任贵州总兵官,高龄而逝。
九溪村由朱、冯、姚、余、梁、洪、童、吕、凌、陈等各姓军官开创,祖籍均在江淮之地,后来顾姓因顾成后来者居上,成为了当地望族。不少人称九溪为“屯堡第一村”。但“第一”并非权威排序。朱元璋为稳定西南,打开通道,实行屯田政策。同时到来的明军将士必然同时安顿在贵州铜仁、镇远、黄平、贵定、贵阳、龙里、关岭各处,加之一代又一代地迁徙与移民,几代人迁徙流动,最终逐渐凝聚成一个独特的群体——“屯堡人”。
在屯堡村寨里,家家都有这样的中堂
安顺学院的教授吕燕平是安顺本地人,也是屯堡人的后代。他从1996年起开始系统研究屯堡文化,曾经担任安顺学院贵州省屯堡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如今是安顺学院博物馆的馆长。我们见面就约在了博物馆,这里展出的一枚明代百户印章是调北征南历史的直接证明。
安顺学院吕燕平教授
“你听说过‘小军犯’这个词吗?”他温和地笑道,“在屯堡方言里,这是形容调皮的小男孩,这种词根就是军营文化的延伸。”
最初的屯,是屯兵。明代军制中,军屯、民屯、商屯、谪屯人的身份虽异,却都承担着开垦与守土的双重使命。屯兵者,也得屯田。苗族人至今称玉米为“那丢”,意为“汉人的粮食”,正是最生动的文化注脚。
屯堡水利设施:安顺鲍家屯“鱼嘴分流”、黄平重安江江心洲上的水碾群
“中国古代屯田的传统、文化遗存很多地方曾经都有过,但那多是文献记载里的历史遗迹,而安顺这个地方是明代屯田,是活态的。田地还是那些田地,耕种它们的就是当年那些屯田军户的后裔。比如鲍家屯,至今还保留着水利系统,村子里的人还练习鲍家拳,尚武、重礼,与军屯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吕燕平介绍道。
更重要的是,安顺的自然条件也促成了文化的扎根。这里地势平缓、土壤肥沃,素有“膏腴之地”之称,位于“黔之腹、滇之喉、蜀粤之唇齿”,是西南交通的要冲。征南首战至此,自然也在此落地生根。
屯堡村寨的传统活动:抬汪公
时至今日,许多屯堡村寨依旧维持着“活态传承”。在鲍家屯、九溪村、傅家寨、吉昌屯等地,地戏仍在唱、古服仍在穿、祠庙香火不断。你可以在晒谷场旁听村民讲地戏家谱,在节庆中看到汪公出巡。生活与文化,从未分离。
图为:安顺云峰八寨旁的云鹫寺、云山屯(邨)、锦屏隆里古镇、镇远青龙洞、兴义鲁屯百岁坊、黄平飞云崖
600年前,屯堡人是征途上的客人,是国家战略中的一枚棋子。600年后,他们的后代成为这段历史的讲述者。这是一段从军转民、从客成主的历程,也让屯堡文化成为连接中原、江南与西南的独特纽带。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贵州从边陲走向设省,族群在融合中彼此成就,共同筑牢了西南一隅的安定与团结。
屯堡人的故事,不只是个人经历的落脚,更是时代变迁的落点。据说朱元璋派出了24大姓驻守贵州,他们的后代已繁衍成庞大的宗族体系。但在屯堡人心中,他们从未真正离开过家乡。耕种、祭祀、节庆、婚丧,乃至跳一场地戏,都是与祖先持续不断的对话。
地戏与屯堡氏族
如果说守边屯田是屯堡人最初的使命,那地戏便是他们将家国情怀、忠义信念和家族记忆(地缘、血缘与亲缘)一代代传下去的方式。
有人说地戏有“泥土味儿,乡音重,有一种粗粝感”。不同于专业戏班,地戏演员都是村里的农民,没有妆、无布景。但戴上脸子的那一刻,村民就是他饰演的历史人物,是自己的“老祖宗”。
在屯堡村寨里,加入地戏队是家族的荣誉。每个村庄的地戏队,也都代表着家族的“门面”。这些村的命名通常以“姓氏+官职+屯/寨”:鲍家屯、傅家寨、周官屯、刘官屯、詹家屯、张官屯……村名是血缘组织的映射。每个村都有流传百年的台本与角色安排。詹家屯唱《三国演义》,九溪村演《四马投唐》,张官屯曾以唱《薛丁山征西》出名,后演《五虎平南》。大村子能撑起三五堂地戏队。逢年过节,请戏进家,家主摆桌、烧香、叩头是必需的仪式。
顾家顺收藏的《四马投唐》戏本
地戏也曾停演过,但没有失传。老人寻找到散落各处的戏本,恢复了地戏的唱跳。詹家屯八册《三国》戏本,全部由蝇头小楷抄写,据看过的人说,字体并不一样,是众人各凭记忆整理抄录的。很多老人不识字,却可整本背诵。唱词简洁明快,像打油诗一样。一部《三国演义》如果完整地跳下来,要三个月。而表演地戏的难度不止于唱词与功夫,村民都是专家,是“大众评审”——在现场被指出错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唱地戏无需舞台,村中空地即可。各村过去常打擂台。屯堡的老人们都爱回忆1989年的地戏大赛。与其说是曲艺文化交流,不如说是家族之间的比赛。那年,詹家屯的三国地戏队表演《战潼关》,詹学彦饰马超,一段“追曹操”,每一步都踩在点上,每一枪都挥得精准,把国仇家恨都抒发出来。于是詹家屯拿下了比赛第一名,詹学彦“活马超”的称号也就叫响了。
顾家顺讲解,图中最左没有胡须者为少将罗成,右侧黑红脸红胡须的武将为尉迟恭,中间红脸长髯者是殷开山。这三人扮演的都是地戏《四马投唐》里的角色
地戏表演需佩戴面具,演员无法通过面部表达情绪,只能凭肢体语言与唱腔的力道去传达角色的内心戏,把文本、家国情怀与乡土记忆植入一招一式中。顾家顺说:“那时候老辈人一辈子就演一个角色,他不是在跳地戏,是活成了戏里的人。”
安顺周官村地戏表演
顾之炎曾说,地戏是几百年传下来的东西,是和“吃饭一样大的事”。但地戏的面具和服装并不便宜,一个村子兴不兴旺,大抵也能从地戏看出端倪。
天龙屯演武堂的地戏表演
九溪村有三支地戏队:小堡、大堡、后街。顾家顺的爷爷顾之炎曾是小堡地戏队的神头。许多屯堡村庄与氏族的名声和神头个人的威望息息相关,顾之炎为人热情,做事认真,到了年节,不少人车接车送请他去跳地戏。上世纪90年代,顾之炎带领九溪村的二十几个人成立了“中国贵州省安顺市九溪村农民业余地戏演出团”,把地戏跳出了村、跳出了省、跳出了国,名噪一时,也就成为了九溪村地戏第一人。
这三支地戏队如今仍在,虽然队员有变动,但唱本代代留存。九溪村小堡地戏队以唱《四马投唐》著名,里面有一段《洗马救驾》的重头戏在尉迟恭、单雄信、秦王与徐懋功之间展开。一出戏少则十五六个人配戏,才能将这一段完整演出。已故地戏研究者,原安顺文旅局局长帅学剑曾总结,在某种意义上,地戏已经成为屯堡村落社会关系形成的一种表征。
曾经的地戏是男人的事,如今不再是了。开明的神头打破了传统,第一支女子地戏队成立。据说老神头思虑良久,觉得闲着也是跳广场舞,不如来跳地戏。村里的女人们便真的开始学唱、学跳,演得有板有眼。破例反而成了创新,各地的女子地戏队涌现,也成为传承地戏的一分子。
九溪村的少儿地戏队,顾家顺在2013—2019的七年间和队员常常前去教学
现在的顾家顺有很多身份:地戏队长、老师、传承人。但他说自己“要做一个播种的人”。顾家顺带着地戏队到村里去教地戏,老人们闻声而来,一直待到散场。“看到地戏,他们眼睛里面是有光的。”
安顺武庙的地戏工作室是由安顺市文体广电旅游局打造的非遗旅游体验空间。未来,顾家顺准备在这里上演一出新戏:《调北征南》。“我们也在考虑,游客到了安顺,白天去看黄果树,晚上干点什么?我觉得来看看地戏挺好。”
安顺武庙
除了排练,他的主要工作任务是带队演出。从北京的舞台到滁州的交流,从“村超”赛场到上海外滩,屯堡地戏的“泥巴味儿”一次次走出大山。“出去表演不能演完就走。”顾家顺说,“咱们现在要横着长,想法子让更多人看到。自媒体这么发达,不利用太可惜了。”
组织地戏演出的顾家顺
“家人们好!我是周顺,一名‘00后’,也是安顺地戏的传承人。传承路上,我已坚定地走过了11年。”周顺常常这样介绍自己。周顺是天龙屯人,也是地戏世家。周顺的爷爷是有着“神头王”美誉的安顺地戏国家级传承人陈先松。顾家顺早年在天龙屯演武堂做生意,与老先生交好,认得周顺。如今“二顺”在短视频平台上成立了一个“顺顺组合”,一同推广地戏。
“周顺在我们的团队里负责宣传工作,他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我希望他以后能超过我,越火越好,名声越大越好。我和很多人说过,我们不能等,我们要自己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地戏。”顾家顺说。
周顺和顾家顺
传统不该被困在村寨里的方寸之地。新一代地戏人,已经开始尝试用各种方式“出圈”。他们的目标不是摆脱传统,而是让传统长出新芽。
可现实层面的考验,不只是在传播上。
在安顺,脸子特指地戏面具,也有人尊称为“老菩萨”。它不仅是演员的脸面,也是传承的物证。过去安顺刻面具雕刻的人很多,周官屯是最有名的雕刻村。
清代的“老脸子”
“我是看着老人们刻脸子长大的,但我从2006年才开始系统学习。”鲍波说。如今他是安顺木雕市级代表性传承人。他学过根雕,做过木雕,最终还是回到家乡,回到“脸子”上。他说:“做别的能赚钱,但做脸子让我心里安稳。”
安顺木雕市级代表性传承人鲍波
一副面具,至少要刻一周,不容急躁。张飞的“面如锅底、眼似铜铃”,关羽的“卧蚕眉、丹凤眼”,都要靠师傅的刻刀一点点呈现神态。“脸子不驱邪,也不祈福。”鲍波反复强调,“脸子不是傩。”
雕刻面具大致分为文将、武将、少将、老将、女将五种,称为“五色相”,色彩浓烈,像是屯堡人军人祖先的“脸谱”。鲍波抬手指向屋里的最高处,“墙上那个绿色的徐肃是我爷爷刻的,旁边的关公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留个纪念,也为了激励自己。”屋里悬挂着不少地戏面具,但一律不卖。他说,好的面具有神,“演员只要看一眼,就能理解角色、进入角色。”
鲍波的工作台上放着未完工的面具
在旧州镇,鲍波经营着自己的工坊,做些文创,雕刻了不少小号的面具,栩栩如生。但费工费时,价格算不得便宜。看的人多,掏钱者少,生意平平。他虽然也无奈何,但仍然愿意为每一位走进他工坊的人讲解地戏和地戏面具的一切。
不过地戏面具的销路困境,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顾家顺的爷爷顾之炎曾到周官屯一次性定做过80副面具,那是解放以后安顺地戏面具的第一笔大买卖。可这批面具也整整用了十八年。“刻脸子”无法支持日常开销,许多雕刻师傅选择了外出打工。
周官村不仅雕刻屯堡面具,也雕刻傩面。被誉为中国傩雕第一村
“刻脸子一直不赚钱,家里人其实为我的理想付出了很大的经济代价。”鲍波坦言。“有一点愧疚,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能停,这个手艺不能在我们这代消亡。”他正在筹备研学项目,也计划在各个平台上记录面具雕刻的过程,以期慢慢提升影响力与销量,带来一些收益。
鲍波雕刻的小面具,左为黄忠,右为关羽
又何止是面具?地戏最忠实的观众群体正在老去,商业化与文化传承之间的平衡也难以把握。地戏曾沉寂,也几度濒危,但每一次,它都“唱”了回来。
它不是标本,它是特定历史时期从贵州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有生命的东西,是屯堡人对自身身份的确认与一次次的重申:“我还在。”
通而不杂,和而不同
到鲍家屯时,油菜花已开败,村民正忙着收油菜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地香。村口的大树下,老书记鲍中权早早在等我,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纸。“都是我写的、收集的鲍家屯的资料。”
老支书鲍中权
我们在树下坐下,一边翻资料,一边听他讲鲍家屯的历史和习俗。鲍中权80多岁,虽然总是强调自己是个农民,但他说话落落大方,从容笃定,记忆力极佳,关于鲍家屯的历史故事一说起便滔滔不绝,还能指出详细的出处,记得研究者的名字。
鲍家屯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不少,但传统习俗至今仍在延续。每年正月的“抬汪公”,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而“跳花灯”则是另一场热闹非凡的节庆。这些活动年年往复,一代接着一代,一直未中断。
正在收油菜籽的村民、鲍家屯著名的水碾房
鲍家屯以制作“丝头系腰”闻名贵州,这是“凤阳服”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相比诸葛亮的八卦阵和需要体能基础的鲍家拳,“丝头系腰”是与日常生活最息息相关,也最容易产生经济效益的一个。
鲍中权带我来到鲍灵平家,鲍灵平热情地打着招呼,但手下并没有停,他正在编“丝头系腰”。
鲍灵平的织机
“头上一个要要,脑后一个泡泡,耳上两个吊吊,手上两个道道,袖上两个套套,腰上两个扫扫,脚上两个翘翘。”鲍灵平说道。外界关注的屯堡服饰,实际上指的是妇女服饰。这句谚语就完整地体现了屯堡服饰的特点。
其中“丝头系腰”就对应着民谚中“腰上两个扫扫”,是黑色、棉质、较宽的腰带,和黑色的长围腰一起系在腰间,腰带的尾端会垂下长长的流苏。
编制好、但尚未染色的丝头系腰
这个“扫扫”的编织机不大,不占地方,但工序繁复:一条腰带要用156根线,23个皮线,1个皮线上有6个洞,编4到5天。如何翻花形成暗纹,是“丝头系腰”秘不外传的技术。今天一条编好、染好色的腰带,可以卖到1200元。买者多为屯堡人。鲍家屯的腰带最为出名,供不应求。
鲍灵平的夫人应邀穿上了“凤阳服”,旁边的人路过,直说“好看”。
鲍灵平的夫人,本地人说这是改良款“凤阳服”,更为“花哨”
“凤阳服”为长衫,无冬夏之别,低立领、黑色滚边,大襟右衽,袖子宽大,黑色盘扣五粒,领子镶有窄细的花边,襟边和袖口有宽黑布边和花边,嵌以极窄的白色细边,颜色以蓝居多,但各种颜色都有。年长者穿深颜色,年轻女子穿鲜艳颜色,今天也有不少绣满各色图案,老人均说“太花哨的不是传统衣服”,而平时很多老年人也穿被称为“小袖子”的蓝衫,配个黑色围腰,无装饰,便于农业劳动。
屯堡的姑娘出嫁时,必备一身完整的凤阳装。到了节日,全村女性还会齐齐着装,参与氏族祭祀、节庆巡游。
传统的仪式感,至今未曾丢失。但年轻人的表达方式,正在悄然改变。
同样穿蓝色,年长者选择的颜色通常较深,年轻女子则更鲜艳。右为凌雨
九溪村90后姑娘凌雨,小时候最烦的事之一就是穿“凤阳服”,觉得“太老土了”。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她渐渐觉得这些从小就熟悉的衣服有种特别的美感。但是传统的装扮比较麻烦,不适于现在生活。于是她把凤阳装的立领、对襟和盘扣拆解出来,设计了一套类似于“旗袍”的新“凤阳服”:蓝布底、石榴花绣、裙摆轻收,保留了传统元素,也更轻便好穿。她拍视频上传,有人点赞,觉得“眼前一亮”“也想买一件”,也有人骂她“乱改传统”“不汉不满,不伦不类”。
“我当时觉得真是委屈,而且也不理解。”她说。“服装为什么不能改变?”
去年,凌雨跟着顾家顺一起到南京参加了第五届长三角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会。“有很多人围观啊,我还是很激动的。我觉得我要坚定自己的想法。”她成立了自己的品牌,注册了专利,在网店和实体店售卖设计的服装,未来的路,她打算“走走看”。
凌雨出品的改良“凤阳装”
其实凌雨不是个例。不少屯堡年轻人试图用短视频、文创设计、表演重现等方式“解说”自己的文化时,都会遇到外界的争议与误解。虽然其中有很多内容并不严谨,然文化的生命是流动的,传承也并不等于复刻。就如“屯堡”与“屯堡人”在600年历程中也绝不是一成不变的。
北京服装学院的徐雯教授在《贵州安顺屯堡汉族传统服饰》一书中明确指出:“安顺屯堡服饰至今仍保留着传统汉族服饰之神韵,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以明代江南民间服饰为基础,融入了明代军戎元素、贵州山地文化因素以及清代满族服饰元素等诸多内容,逐渐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特征。”
各民族对自身文化都有一份执着与固守,但文化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屯堡文化在不断地融合与发展中形成了“和而不同,通而不杂”的特性。
屯堡老人
如今年轻人对传统的亲近方式变了,可以进行许许多多的尝试,文化延续的方式不止一种。只要这份热爱是真实的。保护也并不是将文化束之高阁就可以,更好的方式是让它在当代生活中继续被使用,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甚至被再创造。在保持精神内核的同时,找到与每个时代共存的方式。
屯堡男性通常身着蓝色布衫
由服饰引发的争议,还有另一个简短的故事可以分享。
当我从贵州返京,在一个风和日丽、查阅资料准备写稿的下午,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安顺号码电话。电话那头是鲍家屯一个姓戴的后生,自称是鲍中权的孙辈。他听说有媒体来到了爷爷家,急忙联系。加上好友并无寒暄,接连发来了安顺府志的图片资料、“凤阳服”的图片、视频和很多关于“厂子襟”“蜈蚣扣”的素材。
其实这些资料我都有,所以我很直接地问他,你是一直从事屯堡服饰文化研究,还是出于某种情绪对家乡文化回护?小伙子坦言,自己并不是文化研究者,只是看到了网上的很多争议,怕人误会。他认为自己作为屯堡的后人,有责任关注、传播家乡的文化。
这是年轻人与故乡之间从未断开的默契。
今天的屯堡村寨里,仍常遇凤阳装
今天的屯堡,不只有节庆时女人穿的“凤阳服”,还有姑娘们正在做的改良设计;也不只有讲祖先故事的老人,还有坐在手机前愿意解说“厂子襟”和“蜈蚣扣”的年轻人。文化从未远离生活,它只是换了种方式与今天的我们并肩而行。
从外省人落地贵州的那一刻起,600年光阴荏苒。今天的屯堡文化没有静止在博物馆里成为展品,屯堡人的民族认同与文化自豪感就是在顾家顺的排练场、鲍波的小作坊、鲍灵平的织机、凌雨的服装设计室里——在一唱一跳、一刀一刻,一针一线中不断生长、持续延续,回应着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我是谁”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