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诗人郑愁予,宇宙的游子,寂寞的人坐着看花
2025年6月13日,中国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在美国去世,终年92岁。郑愁予亲友表示:“愿他在天上与挚亲重逢,诗歌与音乐永远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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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情无远近,道别方愁予。“过客”与“宇宙的游子”
郑愁予于1933年出生于山东济南,原名郑文韬,祖籍河北宁河。郑愁予童年时,跟随军人父亲走遍了大江南北;抗战期间,随母亲转徙于各地避难。16岁时随父母去往台湾,后就学于新竹中学。1958年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曾多年在基隆码头任职。1968年赴美留学,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后在爱荷华大学和耶鲁大学任教。代表作有《错误》《水手刀》《残堡》《小小的岛》《情妇》《如雾起时》等,被称为“浪子诗人”和“中国的中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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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郑愁予名诗《错误》入选了各种版本的《语文》课本,或许以“过客心态”为基点来解读郑愁予的代表作《错误》本身就是错误的。但大家之所以喜爱郑愁予,或大都就是因为很正式的学过他的这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从炽热情感内核“查摆”,这真是直抵心扉的诗行,果然,“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然而,纵有万千情深,“我”与“你”之间却是疏离难融的,只好相望于美丽的江南,在寂静的春三月,错过了,错过了……清脆的马蹄声尽管可以透过紧闭的窗棂而由爱人听到,但其实这是个“美丽的错误”啊。“脸似芙蓉腰似柳”,从“你”的视角品味,那“达达的马蹄”声,居然不是什么动听的旋律,却是动人心魄终又可明晰确认的“美丽的错误”,甚或是那寂寞记忆中凄婉的爱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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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是个过客”,但谁又不是呢?即便对于最美的江南三月,即便对于生命中的挚爱,即便对于生命,即便对于全世界。这样的“过客”心态,其实早有超迈豁达的鲜活例子在前,比如苏东坡。
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词有曰:“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离别友人,多有劝慰,苏轼直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啊,生命就是驶进了单行道,你我何曾不都是一直行色匆匆,因此,朋友啊,“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我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
而郑愁予从“过客”又可以超越为“宇宙的游子”。郑愁予《偈》诗云: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诗题“偈”的说法来自佛教,指佛经中的唱词,也指佛教徒唱的词句。历史上最著名的偈语,第一当属唐代高僧惠能《菩提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再有《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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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以《偈》为诗歌题目,所写又为如此精悍的短章,这本身也是向经典的致敬。而从诗歌的内容上解析,情又何在,情为何物?郑愁予《偈》诗,七情六欲已是完全抛却了,更甚一层,“宇宙的游子”继而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一心所念,唯有“离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尽管还有被人纪念的“石人”石像之愿,眼里还有个“地球”,多多少少难免还是“着相”,而诗篇绝情、无我到这般田地,也终算是“大彻大悟”了。
二、迢迢不可见,日暮空愁予。“浪子诗人”“漂泊”平生
郑愁予的代表作《错误》发表于1954年,据说这首诗其实源于他的童年逃难记忆,是他把逃难时听到的马蹄声写进了诗里,而主角原型还是他的母亲,写的是战争时期思妇盼归人的心情。但对于这种厚积薄发的“积累型”的熔铸了太多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的诗作,背景理应是极其模糊的,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反倒真的可以“抛开事实不谈”了。
对比关联地思索,我们读读郑愁予的另一首代表作《情妇》: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妇/
而我什麽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
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浮云游子意”,郑愁予说“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那便是游子常常在外,便是“浪子”了,甚至最终可以成为“宇宙的游子”。
思妇游子,金菊蓝衫,这意象够传统经典了。而稍加规整,那“一青石的小城”以及“一个高高的窗口”,“我”和“你”,“我”与“寂寥与等待”的“我的情妇”,甚至我们仿佛可以听见《错误》里的“向晚”傍晚时分“青石的街道”上的“跫音”脚步声……又是一个完美的回环,这首《情妇》诗与郑愁予的《错误》其实丝丝相扣息息相关。
再有,郑愁予《水巷》:
四围的青山太高了,显得晴空/
如一描蓝的窗……/
我们常常拉上云的窗帷/
那是阴了,而且飘著雨的流苏//
我原是爱听罄声与铎声的/
今却为你戚戚於小院的阴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现代的胚胎,古典的清釉。”郑愁予确实是在以“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的现代”,甚或可以说形成了“愁予风”。集中地就《错误》《情妇》《水巷》三首诗为例来探析,他建构的唯美诗意家园是排他的,内封闭的,自足自在的,全世界里唯有“我”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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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水巷》诗的命题立意,或明或暗受到了戴望舒名诗《雨巷》的影响,但轻巧挣脱了《雨巷》的藩篱。当“爱听罄声与铎声”的“浪子”安然归于这“水巷”,“你我相逢”“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这“水巷”便不再是“水巷”了,幻化成了游鱼自由自在的“水箱”,又或心灵田园里青山飘雨的唯美“水乡”。
但郑愁予自然不会也不可能安居于这样的“水巷”或“水乡”,尽管那或许是他心底最真实最渴求的愿望——在祖国大陆、在中国台湾、在美国,他的一生注定了漂泊。而郑愁予用情真挚,比如这首《情妇》,尽管一般而言国人忌讳谈及这样的“敏感”话题,而郑愁予诗歌里的归根结底的表达是“回家”,既然是以之为“家”,堂而皇之称之为“家”了,那自然不是随意任意的,而是最钟情的吟唱。
在一次公开的电视访谈里,郑愁予坦言他写的“情诗”还是有的,比如那首缠缠绵绵的《赋别》。郑愁予《赋别》诗曰: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争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争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这是一场风雨夜里深情的离别,而这的的确确是刻印着独特的爱的印记的诗篇,比如“你已回滨河的家居”,如此具体入微。再比如,所谓“‘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独木桥”三字还加了引号标识出来,而“人生若只如初见”,“初遇”的美好总是叫人念念回想。显然,独木桥初遇这样的隐秘往事,唯有当事者才可以明了于心,却又总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也因此会令“我”共“你”终生难忘,甜蜜回想,刻骨铭心。
啊,风雨交加的离别……你静静入睡,梦着你的梦;我流浪在寂寞的路上,悄悄走进你的梦里。
三、对此更愁予,悠哉怀故园。家国与乡思,“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
大约很有一些乘船旅行经历,郑愁予关于“航行”的诗篇里,充满了见识、热情与爱恋,然而却又难免笼罩着淡淡的迷惘与惆怅。比如郑愁予《水手刀》:
长春藤一样热带的情丝/
挥一挥手即断了/
挥沉了处子般的款摆著绿的岛/
挥沉了半个夜的星星/
挥出一程风雨来//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离别磨亮/
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
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风的/
桅蓬与绳索……//
而锃亮锋利的“水手刀”真的可以斩断“情思”吗?那么,“水手刀”真的可以斩断“寂寞”吗?这样的诗篇,总归强说自己可以决断一切,斩钉截铁,很有“为赋新词强说‘刚毅’”的感觉了。其实,“水手刀”斩不断乡愁乡思,只是将那漂泊的宿命雕刻成了生命的年轮。
郑愁予还有一首著名的“航海”的诗,是这首《如雾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娓娓道来,二十二颗星、灯塔的光、赤道、子午线,海上的珍奇实在太多了;情深意长,说不尽道不完,你的耳环、发丛、嘘息、睫毛,你的笑,你的嗔……诗歌首尾两次写到“我从海上来”,但绝没有说明是“我从海上归来”或“我从海上回来”,因为或许郑愁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归何处!“如雾起时”,朦胧迷离。
“行吟至落日,坐望秖愁予。”郑愁予给自己取名“愁予”,这“愁予”二字也是很有讲究的。简单滴说,“愁予”就是“使我发愁”的意思,唐代崔颢名诗《黄鹤楼》结语“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便很是契合“愁予”的意境,也正是郑愁予所歌吟的“如雾起时”。但“愁予”也算是个楚辞典故,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从内容上赏析,人们大多把屈原《九歌·湘夫人》理解为一首浪漫奇异的人神相爱的恋歌,故而这“愁予”的最早出处本就是缠绵深情的。
“愁予”的名字已是如此典雅,深深地烙刻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印记,郑愁予的诗更是“现代诗的古典派”,浪子,漂泊,乡思无限,家国在胸,情深缱绻,其诗心的朝向,则永远是祖国,永远是华夏炎黄。晚年,郑愁予希望“以诗搭桥”,孜孜不倦,致力于两岸文化交流,他曾动情地说:“若能在金门和厦门之间搭起一座桥,那诗歌可以发生很好的力量。”又说,“两岸诗人的诗歌创作有着共同的基座,就是中国传统。”
郑愁予《小小的岛》诗云:
你住的小小的岛我正思念/
那儿属於热带,属於青青的国度/
浅沙上,老是栖息著五色的鱼群/
小鸟跳响在枝上,如琴键的起落//
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著长藤如发/
那儿的草地都善等待,铺缀著野花如过果盘/
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
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
云的幽默与隐隐的雷笑/
林丛的舞乐与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岛我难描绘/
难绘那儿的午寐有轻轻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将带著我的笛杖/
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萤火虫/
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
亦如“徐徐的”爱情,这首《小小的岛》徐徐的读来,徐徐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小小的岛”,正是“伊甸园”或称之为“天堂”的模样。这样的描绘,摒弃了过往,诗意唯美世界已不是青石小巷的小城。诗里有句坦白,“你住的那小小的岛我难描绘”,这正当是郑愁予进一步开阔眼界、提升思想感知后的真实心境的反映,与“你”,与“你”的世界,“我”实在无法做到全知全解。但爱情是盲目的,让人狂妄自大,于是不大自信地迟疑着还是在表白了,“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知道吗,在犹太教和基督宗教的传统里,“牧羊人”特指耶稣。因此,郑愁予“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这句甜蜜情话,也依然深深地掩盖着“我是好牧人”的耶稣的福音宣告。
但毕竟“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才是郑愁予在这首诗里最终的真切的确定的爱的表白!那么,“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你”是爱人,“你”是这热带的青青国度的“小小的岛”,“你”是永难忘怀的家园和文化的根。
正可作为诗证,郑愁予可算是最有诗意的“权威的”“点灯者”了。郑愁予“边塞组曲之二”《野店》诗曰: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裹挂起一盏灯//
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
郑愁予是诗人啊,诗人便要在“黄昏里挂起一盏灯”,是诗人便要“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而“浪子诗人”名不虚传,大概郑愁予最为关切的还是“流浪的方向”吧——然而,“寂寞的人坐着看花”,那“流浪的方向”终归还是要朝向“旷野上,一个朦胧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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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断空愁予。”“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去了,但诗人黄昏里挂起的那一盏灯永远明亮。“过客”,“宇宙的游子”郑愁予,这位以达达的马蹄声叩响世纪回音的歌者,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漂泊。那“美丽的错误”已成永恒——他不是归人,他悬浮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文化精魂,却成了时间河流中永不沉没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