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雷祖庙·胡士公》

综合广播 | 2020-07-17 12:07

前言

我一直以为:“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可母亲的故去,让我走出痛苦深渊的,竟是一支秃笔!写啊写的,我的爱得以附丽、延续。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地,我从对母亲的爱一步步扩展为对她生活周边的一切人、事、物,一条巷、一条街、一座城……许是人同此心?我的这种情愫,有幸得到了一些报刊杂志编辑的青睐,于是,我心有固锁,不再彷徨。

因为对文学的敬畏,我的创作数量不多,且一路走来,总是战战兢兢、且走且停,还东一篇西一篇的。

针对生于南明河,长于南明河,且行文多为南明河之旧人旧事的我,贵州省作协副主席戴冰先生说:“你不如就写你熟悉的南明河,记录下你从小所看到的听到的。”“对。就是为南明河流域两岸的小人物立传。”贵阳市作协副主席王剑平先生亦如是说。哦!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样的吧!

道路指明了,还挂上了一盏灯,您说,一直活在我心中或身边的至爱亲朋、道士、尼姑、修女,帮佣缝穷的、荷担鬻浆的、绣花修鞋的等等南明河的土著、移民,能不一个个走将出来?

其实,贵阳除了她的城池而外,花草树木人之情,衣食住行农工商等几乎都是外来的。在这个典型的迁徙城市里,不论是旧时经商来的商人、抗战来的战士、南下来的干部,还是支黔来的工人,哪怕是逃难来的难民呢?都把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放香于贵阳的美好建设中,为了贵阳的昨天今天还有明天,作出了或正在做着流芳千古的贡献。您说,我们能忘记他(她)们吗?

作者:涤之

2020年7月17日

雷祖庙·胡士公

南明桥往南,有一条名叫新华路的街道,新中国成立前,此路名为马棚街,是昔日贵阳的南米市。民国时期这儿比较正规的米店就有三十家之多,更别提那些摆个簸箕,专供穷家小户买升升米、碗碗米吃的米摊子了,几乎所有门面都卖米。那时送大米进城不是马驮就是人背,马棚街又是南门入城最直接之道;为了人能歇歇脚、马能喘口气,街上就陆陆续续地开起一些马栈、客栈以及卖马鞍、马笼头、钉马掌、医马疾的店铺。因而得名马棚街。后来嫌马棚街名儿太糙,就易名为马房街。新中国成立后定名为新华路。

旧时的新华路不长,但却喧嚣繁华,闹热非常。从北端的箭道街起,至南面的大庙街止,不足500米的街道两旁,一水溜的骑楼,齐整规范,让人不禁驻足流连;且不论暑天或雨天,骑楼总给人以遮阳避雨的呵护。新华路最令人叫绝的是中段的“大庙街”,竟坐落着一连串庄重肃穆的中、西式建筑,它们相依并存、相安无事,悄没声息地传播着各自的思想理念。街东面的中段,是贵阳四大名阁之一的“玉皇阁”,供奉着以玉皇大帝至尊的各路神仙;玉皇阁往南走10米,肃穆威严的雷祖庙坐镇着以雷祖为首的诸方天庭神祗;雷祖庙正对面,是华丽静谧的哥德式建筑“天主堂”;在这里,耶稣、圣母堂而皇之地坐享着中国信徒的摩顶礼拜。

50年代初期,新成立的“贵阳市第七幼儿园”就设在雷祖庙里。我妈妈是七幼的第一任园长,因此,我们家得以住进了雷祖庙。

那时的雷祖庙是一座宏大高阔、四面白墙灰瓦围着、有些凋残的退台式三进大院,进入大门前院,两边是红漆斑驳的木板平房,左为幼儿园厨房,右为工友们住房。俩红房簇拥着一青石板大院,几十道白生生的石坎子逢中嵌置;上得坎来,就是黑黝黝的走廊了。走廊两边都是我家,同样是黑黝黝、高大空阔的两大个连房梁、椽皮都看得见的房间。工友杨妈妈说,我家住的地方原来是八大神祗“雾、雨、雷、电,门神、火神、财神、禄神”的金身供奉地儿。穿过走廊,好多棵大槐树连成的一开阔半圆圈大院作了幼儿园的操场,半圆的直线处有九道坎子,坎子上原是雷祖的供奉大殿,我们搬去时,已经变成了一排平房,横亘在院子与围墙间;平房旮旯处是山门,山门外是一大片山坡,此处即是雷祖庙的大后院了。后院山坡上到处长满了乔木、灌木、杂草、野花。最喜人的是两大排粗壮的槐树和一溜高高的梧桐树;可惜后来因为修建二操场,槐树被砍掉了好几棵,好在梧桐树留存着。在这些“杂物什”背后,就是静谧悠长的“杨家大河”了。

杨家大河是南明河流经石岭街段的称谓。南明河水穿过甲秀楼两旁的浮玉桥,流经东岸贵州省委所在地南明堂与西岸石岭街河段,称为“杨家大河”。“杨家大河”之名,来源于明万历二十四年生于南明河畔石岭精舍、中举后移居南京,诗、书、画三绝,与董其昌、王时敏等大家齐名,合称“金陵九子”之一的杨龙友(1596-1646)家宅居地。故,这一段河流得名为“杨家大河”。如今虽然都统称为“南明河”了,但当地老街坊仍然称之为“杨家大河”。

杨家大河东岸的南明堂即新中国成立后的贵州省委驻地。深掩在白杨梧桐深处的南明堂,黄墙绿瓦的建筑群高贵肃穆、楼台深锁;西岸则是尚节堂、玉皇阁、雷祖庙等庙堂的后山,且都各有山门通往杨家大河。

西岸通衢兴隆东巷、新华路上的第七幼儿园、新华路小学、九中均为我的母校;岸边的喇叭花狗尾草,乱坟岗古墓塔、包谷秆胡豆心皆是我故事的源泉、解馋的美食;我的乔木灌木、木犀科蔷薇属等植物知识,也是在这儿首度领知……

生长在雷祖庙内年幼的我,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位高高的、好像只有胡须,没有眼睛鼻子嘴巴,身穿灰色袍子的男人。工友杨妈妈说,他叫胡士公,是雷祖庙里的道长。“道长是古人吗?你看他穿的衣服、梳的头发,跟我们不一样。”“哪来的古人呦。看小画书看多了嘞!”我家保姆陈嬢嬢用指头点了我的脑门一下说。不过我喜欢看胡士公衣袂飘飘、临风而立的样子,就像小人书中的神仙。胡士公总爱在几棵槐树、梧桐树间或伫立、或漫步地念念有词。每当此时,我和我大哥总是会竭力地屏住呼吸,轻轻地靠拢他偷听。

有一天,我们终于听清楚胡士公念的是:“秋风冷,落日斜。今夜故人来不来,叫人立尽梧桐影。”这是我学(听)会的第一首诗。

渐渐地,我们一伙小孩都不怕胡士公了,因为他和蔼可亲,还有他会拿水盐菜和仁生米给我们吃。

一天傍晚,我竟看到胡士公与我大哥商讨,究竟是“桐子落,童子乐;童子打桐子。“还是“童子乐,桐子落;桐子打童子”来着。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长毛嘴尖的胡士公脸上时隐时现闪亮着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与胡士公熟悉以后,我与大哥去过他的住处门口。雷祖庙通往杨家大河的山门内犄角,有一个小院,是道长专门的住处。那个狭长的天井里没有什么花草,只是墙边一大蓬紫红色的胭脂花,开得如火如荼。可惜胡士公不让我们进去,只让我们站在门口,我们只能在门缝窥视。

一天傍晚,好多穿蓝衣服的警察冲进雷祖庙,齐笃笃地围在后院的大楼下。一会儿,几个警察从上院右拐角周老师家专用的楼梯上押着一个伯伯下来,那个伯伯的脸色与他的衣服一样灰噗噗的,周老师在后面哭着,用她的外省腔调嘟嘟囔囔地重复着:“饶了他吧!饶了他吧!是我让他躲进衣柜里的呀!他是不要躲的呀!”一个警察给另一个警察敬礼报告说:“我们是从大衣柜里把他搜出来的。”

我们站在警察圈的外面,看着那个伯伯一步步走下楼梯,我好害怕,浑身哆嗦起来。我听到一个惊诧的轻微声音“……余长官?”回头一看,是胡士公。胡士公睁大眼睛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伯伯。警察与那个伯伯快要走到我们面前了,胡士公突然蹲下来对着我说:“不怕,不怕!我带你回家。”我想回家,但是胡士公没有动。警察带着那个伯伯走了过去,大家都散了。我站在胡士公面前,胡士公还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陈嬢嬢走过来拉着我也走了,我回头看胡士公还是蹲在地上。他怎么不走呢?我觉得好奇怪。

“以后离那个道士远点,臭烘烘的”。陈嬢嬢大声呵斥我。

我没有听陈嬢嬢的话,依然故我地喜欢胡士公。只是,我很少看清楚他真正的脸。因为他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况且每次看见他时,基本上都是在擦黑时分。

说来也怪,每当我妈妈到教育局开会,或是与老师们春游、看电影什么的;反正只要是妈妈不在家,胡士公总会送一些食品到我家。陈嬢嬢都是鼓着脖子嘟着嘴接受,连个谢字都没有,背后却笑眯眯的一样一样地仔细翻看,还叨叨着:“哟,都是些稀罕物呢。看,花生米、核桃,还有皂角,干茄子、干豇豆……”

好几次,我看见妈妈责怪陈嬢嬢,好像斥责她不该收受胡士公的礼物。陈嬢嬢每次都犟嘴,过后照收不误,还轻轻地细念细念:“一个人的工资,这么多张嘴,自己人帮一帮,有什么稀奇的。您不要我要。”“我的工钱好久都没有了,我能忍,娃娃些的肚子不能忍。”陈嬢嬢说着,还委屈地哭了。陈嬢嬢真是掏心剖肺地对我们好。

自己人?胡士公是我家的谁?后来我发现,陈嬢嬢时不时地会给胡士公洗衣服,缝补衣服来着。但陈嬢嬢坚决不准胡士公挨近我们。有时候妈妈不在,陈嬢嬢也会给胡士公送碗面条、汤圆等一些吃的。这些现象我从来没有给妈妈说过,我喜欢他们俩你帮我、我帮你地做事。

有一件事让我相信胡士公真的是“自己人”了。

每个礼拜二下午,是幼儿园老师们到教育局学习的日子。

又是一个礼拜二,工友杨妈妈在下院坝晒了一簸箕大头菜,太阳晒着大头菜的香味弥漫在整座雷祖庙里,酸酸香香地吸引着前后院的娃娃们。娃娃们总是趁杨妈妈看不见时拣一两条塞进嘴里就跑。一向最霸道的贺老四却贴在簸箕旁,一把又一把地抓了放进衣袋。我觉得好惊奇,就盯着他看,他回头看见我,对着我伸出了中指,还威胁着鼓睁着眼,挥着手,让我走开。我羞愤得哭了起来。突然,胡士公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一大耳光抽在贺老四脸上,又将他的中指往后一撇,贺老四顿时惨叫着哭喊起来。贺老四的哭声惊动了厨房里的杨妈妈们,大家蜂拥而出。

杨妈妈看见自家的大头菜被抓得七零八落的,随即大声呼喊:“造孽哦,是哪个有娘生无娘教的小私儿……捱刀砍脑壳的,吃就吃点喽嘛,还这么狠心!”

我不识时务地指着贺老四的衣袋,杨妈妈一个箭步冲到双手捂紧口袋的贺老四身边,从贺老四衣袋里陆陆续续地抓出了好多大头菜。突然,贺老四睁大眼睛看着大门又哭闹起来,杨妈妈尴尬地站在贺老四身旁,眼睛也看着大门口。

大门口出现了妈妈与老师们,贺老四的妈妈也在。

老四妈扑上前搂着贺老四,指着杨妈妈破口大骂:“小私儿?哪个是小私儿……你才捱刀砍脑壳嘞,我怕没得王法喽。乡巴佬!”说着,一脚踢翻了杨妈妈家的大头菜,拖着贺老四,扭头就走。

妈妈上前,拦住老四妈,指着一地的大头菜说:“捡起来。”老四妈说:“她骂我儿子你没看到?”“捡起来!”妈妈又说。贺老四适时地又哭了起来。

妈妈蹲在地上,一条一条地捡拾着大头菜,老四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老师们与杨妈妈也蹲下小心地捡拾着。最后,老四妈拽着老四蹲了下来,慢慢地捡着大头菜。我边捡大头菜边埋下头歪着看胡士公,可胡士公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后来我问陈嬢嬢:“胡士公是我家什么亲戚?”陈嬢嬢赶紧蒙住我的嘴,威胁我说:“不要乱说,要被派出所抓去的噢。”“那他为什么对我们家比对别家好?”“叫你别问你就核实问。”“哦!”我不是答应了陈嬢嬢,我是想起了那天警察抓走周老师家伯伯的情境,我可不愿意胡士公被抓走。

怕什么来什么。胡士公真的被警察抓走了。我是后来从大人们躲躲闪闪的悄悄话中听出的端倪。

胡士公被抓走的那天,我们大班正在上图画课,大操场突然响起了一阵阵的皮鞋声,老师将教室的门关得牢牢的,还用背抵住教室门,不准我们出去。我不知道是胡士公的事,要不,我会不顾一切地翻窗子也要出去的。

我想念胡士公,又不敢问妈妈。终于趁妈妈不在家时,陈嬢嬢还是告诉我了。陈嬢嬢说,胡士公以前是旧军官,公家不许他再住在幼儿园,说是对新中国的小朋友教育不利。

胡士公又没有教我们什么坏的,有什么不利呢?我不明白。我还是想念胡士公。

后来还是杨妈妈与陈嬢嬢说话被我听见了,原来是老四妈去派出所告的。我恨老四妈,自己做了错事还暗害别人。

60年代初,因为要建教师托儿所,七幼迁出了雷祖庙。小小年纪的我,为搬离夏天有槐花吃,冬天有腊梅花泡茶的雷祖庙而惋惜,也为再也见不到胡士公而忧伤。

还好,我们只是搬到了离雷祖庙30米处兴隆东巷45号内的“尚节堂”。

有一天我跟着陈嬢嬢上街买菜,突然看见了胡士公,陈嬢嬢鼓着她本来已经很鼓的嘴,脸转朝一边,可我很高兴。我喊了一声“胡士公!”他对我微微笑,牙齿好白,好像很年轻的样子。

的确,胡士公不老。1962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一位高大英俊,身着干干净净灰色正装的男人来到我家,进门就给我爸爸敬礼,嘴里还喊了一声“参谋长”什么的,我爸爸惊恐不已地一腿扫过去,立即阻止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与我一般高矮了。我觉得来人似曾相识,那双眼睛在哪儿见过?我盯着他看,他狡黠地冲我笑了笑。我正想问,妈妈一把将我掳出了门。

那男人就是胡士公。晚上我躺在隔壁床上,听见爸爸感叹:“没想到他竟当了道士!”

原来,胡士公曾经是爸爸的副官,也是爸爸的姑舅表弟。胡士公曾与爸爸一同上战场,我爸爸还救过他的命。那已经是1941年至1945年抗日战争时期的事了。胡士公与爸爸都是浙江人,我爸爸随学校西迁到青岩,后考上黄埔军校19期毕业后,与胡士公前后参加国民革命军,上前线打日本鬼子。抗战胜利后,大家就各奔前程了。

我上小学了,是新华路小学。新华路小学的校址原是雷祖庙街对面天主堂神父们讲习、办公、住宿的地方。天主堂在左边,我们学校在右边。天主堂是一座塔尖高耸、拱门尖形、大窗户及绘有圣经故事、花窗玻璃的哥特式建筑。那些镶着彩色玻璃的长窗,从街面上一直逶迤延伸至我们学校的教室。整座天主教堂除了白底蓝边的房子和干净洁白的石板与红红的地板,以及黑黑的椅子,连一棵树都没有,难怪耶稣和圣母都斜低着头,让人觉得胸好闷。天主堂一种浓浓的阴森感让我常常望而却步。  

我进校时,教学楼是一大幢两头都有楼梯的一大排反7字形两层西式楼房,教室的窗框都是尖尖的,彩色玻璃镶嵌在窗户上,好看极了。后来因为学生们太调皮,玻璃逐一破损,渐渐地,都换成了透明的玻璃。只是窗户仍然是细长细长的,但没有了尖顶。

有一天我们老师正在教“左手举起来,右手举起来;吃饭拿碗,写字拿笔……”我因为是左撇子,做的总与同学们相反,老师一次次地纠正我。我正害羞着呢,大哥的脸突然出现在我们班门口。大哥神秘兮兮地向我招手,要我出去。我不知道怎么办,觉得很丢人。正巧,放学的钟声响了。大哥冲进我们教室拉上我就走,说带我去一个地方玩。我们三绕两绕地来到离新华路小学几步路的余家坝“王公祠”后院,在一间矮小破旧的房门口,大哥敲了敲弋斜着的一扇破门,出来开门的竟然是胡士公!大哥肯定不是来第一次了,自顾自地一步跨进了胡士公的家里,还大声地叫了声“胡叔叔好!”我怯怯的嗫喏着不敢进去。胡士公笑盈盈地帮我把书包解下来,边牵着我的手边跨进门说:“呵,小夔都上学了,学习肯定是最好的了。”我还在为同学们举左手我举右手而难过呢,没有理他。还胡叔叔呢,我压根儿就没有把眼前的“胡叔叔”与“胡士公”关联起来。我愿意叫他胡士公。

读小学五年级的大哥与胡士公津津有味地谈着什么罗成、秦叔宝的,大哥还背诵了原来胡士公教的“草铺横野六七里/ 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 不脱蓑衣卧月明//” 我坐在一张破桌子旁做着作业。胡士公对大哥说:“我要走了。”大哥问:“到哪儿去?”胡士公说:“你爸爸回来了,你们几兄妹也长大了,我可以走了。”说着拿出一大包仁生米给我们吃。

我们长大了关胡士公什么事呢?我迷糊地望着窗外仲夏的树荫想着。

好久了,胡士公都没有来我们家了,连大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暑假的一天中午,我与大哥正吃饭,小哥回来说雷祖庙山门坡上有一个人躺在那儿,好像是被人从那棵最大的古柏树上解下来的。是个穿长衫子的男人。我激灵了一下,筷子掉落在地上。“我要去后山坡。”我说。大哥看了我一眼,背起我就往最近的玉皇阁山门跑,小哥紧紧地跟在后面。

我们仨跟斗扑爬地跑到河边,已经有几个警察围在哪儿了。警察的脚边躺着一个人,头上盖着一块说不出颜色的布,一动不动的。旁边围了一些人,还有我们巷子里居民委员会的刘委员。刘委员说着什么“雷祖庙里的道士……”,我听得心咚咚地跳,不敢上前,只是看着大哥的脸,大哥的脸色突然好白。小哥猫下腰,爬到那位躺着的人身旁不远的地儿,用一根干树枝挑起了那人头上的布,我刚看到那人的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了。妈妈说我睡了两天,是得了猩红热,还出了痘子。我睁开眼睛四处看,没有看见大哥。我喊大哥,没有人答应。我想问问大哥,胡士公死了吗,但是大哥没有在。后来,妈妈把我送到了喷水池西侧文庙的外婆家。喷水池离我家太远了,我不认得回家的路。

我一直一直还记着梧桐树下那个穿着长衫,念“秋风冷,落日斜。”的胡士公,只是再也无从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