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独立动画:另一个世界的“国漫崛起”

凤凰网 | 2020-12-15 10:11

独立动画似乎在最近两年,才逐渐走进国内大众的视野。但实际上,它在国际上存在几十年了,年代最悠久的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迄今已经存在60年。

从某种程度说,独立动画也可以理解成艺术动画,它往往由个人或者极小的团队完成,拥有广阔的选题,突出的作者个性,以及艺术构思中的现代意识,它不需要去迎合大众审美,只是单纯表达艺术家自身的审美趣味。

一般来说,“独立动画”的观看渠道有别于“商业动画”。商业动画基本通过大众熟知的商业渠道传播,例如:院线、电视和热门视频网站。而独立动画拥有特殊的平台——动画电影节。它提供了一个新的可能,能够让大家看到院线上映作品之外的作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都没有这样的平台,为独立动画作者提供与观众交流的渠道。国内的独立动画创作者们只能辗转于全球的各个动画节,在斩获各种奖项的同时,面临着回国无人知晓的困境。

情况从去年开始改变。2019年,第一届费那奇北京动画周开幕,让社会逐渐注意到了这些执着的创作者。2020年,即便遭受疫情冲击,第二届动画周还是于11月下旬举办,五天时间内,约137部动画短片轮番上映,近4000张单场票全部售罄。

活动结束后,全现在找到了费那奇动画周艺术总监朱彦潼,详细聊了聊中国的独立动画以及那些创作者的生活。

重新燃起的火苗

“中国动画过去经历了大约十年的断层,几乎在国际舞台上没有声响。”朱彦潼告诉全现在。

上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动画制作是“举国体制”。全国最优秀的编剧、儿童文学家、导演、美术几乎都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工作,整个美影厂由国家承担盈亏,艺术家们有足够的自由度和时间去摸索新的创作模式。

也是因为这种形式,使得中国动画凭借多样的艺术风格、独特的表现手法、鲜明的本土特色,在国际上享有很高声誉,并且斩获多项大奖。中国也努力地跟国际接轨,1985年前后,阿达、特伟、靳夕、王树忱、严定宪等艺术家相继加入国际动画协会ASIFA,在和国际同行交流的过程中,他们意识到国内的动画制作依旧和国际有很大的差距,为了加强沟通,1988年,上海举办了第一届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中国、加拿大、苏联等28个国家和地区的386部作品参赛。中国水墨动画片《山水情》荣获大奖。

朱彦潼的老师,日本独立动画大师山村浩二也来参加了这次电影节,当时山村浩二刚刚毕业,第一次出国参加动画活动,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鲜。朱彦潼在日本学习期间,山村还曾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起这段经历。

山村浩二镜头下的上海

那届电影节的初选评委主席,美国动画家大卫·艾力克称这是一次纯粹的艺术节,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画创作者与中国同行、观众进行如此全面的交流和分享是前所未有的。

那可能是中国动画在国际上最活跃,具影响力的一段时间,但最终也成为了一个辉煌时代的绝唱,1992年第二届动画节结束后,美影厂面临改制,动画节因此不了了之。加上曾经的老艺术家也接连离世,中国动画逐渐退出了国际舞台,甚至在国内,原创动画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不仅是中国举办的第一个国际竞赛性电影节,也是国际动画协会(ASIFA)认证和支持的全世界第六个、全亚洲第二个国际动画节。这意味着虽然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只举办了两届,但至今也受到国际认可。

两次电影节的会刊

在这之后的几年,Flash出现在中国,Flash是一个技术门槛比较低,开发成本也相对比较低的动画制作软件。“Flash的出现打开了一扇个人创作的门。”朱彦潼说,在那段时间,不少业余爱好者都加入到创作者的行列中来,也涌现了很多优秀的创作者。

1999年,Flash动画平台“闪客帝国”创立,闪客一词开始在国内流传开来,这些人也成为了当时国内仅剩的一波独立动画创作者,比如《哐哐日记》的导演、中国独立动画电影论坛的发起人皮三,中央电视台动画栏目《快乐驿站》的导演安旭和陈莲华等。

“当时的创作者想通过Flash,做一些个人的审美表达。但是创作艺术动画没那么容易,当时无论是社会环境、经济环境还是硬件基础,都还不够成熟。“朱彦潼说。Flash虽然满足了一部分人的创作欲望,但从质量上,很难和过去相提并论,所以那段时间,中国动画在国际上几乎销声匿迹。

一直到朱彦潼这一代八零后逐渐成长起来,通过互联网重新了解到大量国外的作品,这颗火苗才又逐渐燃烧起来。

大学期间,朱彦潼在网络上看到了山村浩二的作品《头山》,被作品的魅力深深征服了。”《头山》中,不但有表面上滑稽可笑的人物表演,还有背后深刻的思考和哲学内涵,它几乎包含了我心目中理想动画的一切。“

《头山》

接触到大量独立动画后,让学广告出身的她萌发了学习动画的念头。但她发现在国内,即便去最好的美术院校,也不知道该找谁当老师。“当时国内开设的动画课程,基本以技术为主,主要与商业接轨,很少有教创作的,我想找的老师,至少希望是一个创作者。”

于是她决定出国留学,最终也成功进入山村浩二门下学习,等她学成回国之后发现,现在活跃在国内的独立动画创作者,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和她一样的留学生。

与此同时,早年的闪客们也逐渐成熟起来,他们创作的作品逐渐在国际上得到关注,一些创作者回到高校,补全了中国动画教育上的空白,中国独立动画卷土重来。

寻找一起做梦的人

和商业动画相比,独立动画的魅力究竟在哪?2005年,独立动画导演、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老师陈莲华受邀参加加拿大渥太华国际动画节,看到了很多打破常识的作品。“虽然活动上接触的作品还是十分有限,但也冲击了我很多老旧的观念。当时我意识到,动画作品有很多可能性。原本束缚我们的一些刻板想法,其实都不是金科玉律,都是可以摒弃的。”

“独立动画作品是作者内心精神世界的直接投射。”朱彦潼说,相比电影,动画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更大,在独立动画中,你能看到各种无法再商业动画中见到的表现形式和创作手法,蜡画、定格、剪纸、水墨......他们的存在最能证明“动画不只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因为他们的作品往往充满了对自我的审视、探索,对社会的观察,以及对世界的反思。

当作者潜意识里抽象、散乱的情感汇聚成一帧帧图像,关灯之后,一部部的动画作品就像是一个个的创作者的梦境,充满着他们的个人色彩。

山村浩二曾告诉朱彦潼:掌握技术永远都不是创作最核心的东西,创作者要做的,是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本心。“创作一定是把没有的东西做出来,那个过程需要一点点摸索。”

朱彦潼作品《杯子里的小牛》

2015年,朱彦潼参加了第四届中国独立动画电影论坛,那次论坛选在了一所大学的报告厅里,但放映条件并不专业。即便这样,这已经是当时国内独立动画创作者唯一可以线下聚集的场合了。2018年,皮三邀请朱彦潼参与第七届独立动画电影论坛的筹备,那是她第一次从事动画活动的策展工作,放映场地、放映团队、设计、票务、宣传,一切都从零做起。

从创作者变成策展人,她发现有那么多的事情都不懂,落地执行的人也很少,大家都是天马行空地提出各种想法,等到真正执行,大量细枝末节的事情摆在面前,“一根电源线怎么接都得确定。”

“是否需要售票?”是当时讨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没人确定这些看似“曲高和寡”的内容,是否有人愿意花钱来看。但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最终还是决定售票。

“免费来看和买票来看,观众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最终票价定在45块钱,在此之前,中国独立动画似乎还从未面向大众售出超过30块的票价。开票后,200人的座位,12场展映,几乎全部售罄。

要做放映。那次论坛做完后,朱彦潼和伙伴们意识到,独立动画是有市场的,如果作品不被人看到,不在一个高质量的环境下被人看到,对作者和作品都是巨大的打击。

费那奇动画周现场

朱彦潼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之所以过去独立动画总停留在小圈子内传播,很大原因就在于它的放映质量无法得到保障,并且很少有人去帮助它跨越语言的屏障,给予观众理解它们的可能性。在足够好的观影条件下,观众可以体验“共同进入创作者的梦”的感觉,可以更加沉浸地体验艺术作品本身的魅力,而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认真和有专业态度的工作得以实现的。

在放映现场,朱彦潼经常能看到观众感动得流泪,“当创作者的感情投射到观看者的内心时,会产生一种很强的共鸣,这种共鸣未必是群体性的共鸣,但一旦出现,会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朱彦潼说。

让喜欢这类内容的观众有接触的渠道,作者也能找到真正喜欢自己作品的人----是费那奇北京动画周的核心任务。“独立动画创作者每个人审美都不一样,你能看到很多很怪的东西,但有的时候确实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找到一个人特别喜欢这个作品。”朱彦潼说。

她曾在世界四大动画节之一的广岛国际动画节看到波兰的女动画导演玛尔塔·芭耶克的作品《梦绳》(《Sleeping Cord》),在她心里,那是全场最佳,但在和别人交流时发现有观众说对《梦绳》毫无感觉,那年广岛《梦绳》也没有获奖。

“我至今都没办法忘记观影时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细腻感受,我可以从作品中感受到与作者之间强烈的精神共鸣,发现他人和自己极为私人的感受是一致的。这种体验恐怕只有在独立动画中才能寻觅到。”朱彦潼曾说道,“独立动画的价值并不在于多精美的画面和完成度,更在于其中蕴含的‘人的味道’。”

商业与独立

由于具有一定的艺术性,总会有人觉得,独立动画是一件站在商业对立面的事情,但实际并非如此。

艺术存在的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探索人类表达的边界,它往往远超于时代的平均水准,这也意味着,它有引领下一个时代潮流的可能。“每个人只有相信自己坚持的东西,才有可能做出新的东西,如果大家都向着复制商业成功的案例,那动画永远都不可能好。”朱彦潼说。

从这个意义上讲,独立动画是商业动画的摇篮。

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在1988年的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里,有一个不知名的参赛者,名字叫做约翰·拉塞特,当时没有太多人关注到他。但后来,他做出了世界上第一部CG动画长片《玩具总动员》,他成立了一家公司,名字叫做皮克斯。他让动画电影进入了一个技术革命的新时代,也彻底撼动了迪士尼的江湖地位。之后的十余年,由拉塞特掌管的皮克斯不断在技术和创意上达到新高度。

约翰·拉塞特

相比赚钱,一些创作者更关心的是自我的表达,以及创作给自己精神世界带来的满足与愉悦。但这也不意味着独立动画一定和商业动画要完全撕裂,还是有很多独立动画人不排斥市场,甚至具有商业化潜质的。

“独立动画人的美术风格,视听语言等有自己一套完整的体系,其实是具有商业化可能的,也有人有能力做长篇动画,只是他们还没被关注到。聪明的资本很容易就会发现这群人创作性的优点。”

靠着第一届费那奇动画周,也确实有资本注意到了这些创作者。作为把《喜羊羊与灰太狼》推上荧幕,开启中国儿童动画新商业模式的主要推手,本来影业CEO王磊看上了独立动画中散发出的“生命的味道”,决定和八位独立动画导演合作,将八部绘本作品改编成八部短片,并汇总成一个长篇电影,名叫《向着明亮那方》,预计明年夏天上映。

这是国内从未出现过的动画电影创作模式,八部短片并不是像《我和我的祖国》这样,有清晰逻辑主线的故事,而是完全独立的八个故事,核心是向儿童传递“真善美”。

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同时也对一些希望进入大众视野的独立动画创作者,是很好的机会,“创作者也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有充足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创作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如果这次成功,未来再做自己的作品,会更顺利一点。”

在一些国家,政府会对独立动画创作者提供一定程度的扶持,例如在法国,政府以及一些机构会专门拨出一笔资金用于艺术家进驻,扶持艺术家创作,电视台也会给这些作品提供播放渠道,由于长时间的教化,民众对于这类作品的接受度也更高。

相比之下,我国在独立动画艺术的扶持相较更少,在费那奇展映的作品中,有不少作品是作者的毕业设计。这其实也是目前国内独立动画创作者面临的一个困境,在学校期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可一旦走出学校,就很难获得足够的扶持继续创作。

现在国内的独立动画创作者,还很难变成全职的创作者,很多人只是在业余时间搞创作,大多数人还是只能靠接一些零活维持生活。国内能提供给创作者的足够完善的通路还很有限,让他们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心无旁骛。在高校做老师是目前一个较为理想的职业,时间自由,又能接触到年轻的创作者,但这样的工作机会并不多。

“商业动画已经占据普通大众的视野太多年了。“朱彦潼说,现在,独立动画正在一步一步地重新回到更广泛的观众面前。虽然规模还无法比拟,但费那奇确实在重新填补其1992年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之后,中国动画在这28年间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空白,停转的齿轮又重新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