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人生的事,说明白也好,说不明白也好,只要真真切切在心里就好。
冯骥才最新散文集《世间生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辑录冯先生六十余篇生活散文。这些散文,文风优雅,内涵广博,情感深沉动人。愿我们在阅尽世间生活的风雨后,从冯先生的智慧和感悟中获得启迪,收获自己生活的恬淡幸福。
《我的伯乐》 文丨冯骥才 主播丨小可
我的伯乐——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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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春天我认识了韦君宜。那时,我刚刚把一只脚怯生生踏在文学之路上,对自己毫无把握。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韦君宜,我以后的文学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李定兴和我把我们的长篇处女作《义和拳》的书稿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尽管我脑袋里有很多天真的幻想,但书稿一寄走便觉得希望落空。因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是公认的国家文学出版社,面对这块牌子,谁会有太多的奢望?
可是没过多久,小说北组(当时出版社负责长江以北的作者书稿的编辑室)的组长李景峰便表示对这部书稿的热情与主动,这一下子差点使我和定兴成了一对范进。跟着出版社就把书稿打印成厚厚的上下两册征求意见本,分别在京津两地召开征求意见的座谈会。那时的座谈常常是在作品出版之前,绝不是当下流行的一种炒作或造声势,而是为了尽量提高作品的出版质量。
于是,李景峰来到天津,还带来一个身材很矮的女同志,他说她是“社领导”。当李景峰对我说出她的名字时,那神情似乎等待我的一番惊喜,但我却只是陌生又迟疑地朝她点点头。我当时脸上的笑容肯定也很窘。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文坛上的名气,并恨自己的无知。
座谈会上我很紧张,倒不是因为她是“社领导”,而是因为她几乎一言不发,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话。会后,我请他们去吃饭——这顿饭的“规格”在今天看来简直难以想象!1976年的大地震毁掉我的家,我全家躲到朋友家的一间小屋里避难。在我的眼里,劝业场后门那家卖锅巴菜的街头小铺就是名店了。
这家店一向屋小人多,很难争到一个凳子。我请韦君宜和李景峰站在一个稍松快的角落,守着小半张空桌子,然后去买牌,排队,自取饭食。这饭食无非是带汤的锅巴、热烧饼和酱牛肉。待我把这些东西端回来时,却见一位中年妇女正朝着韦君宜大喊大叫。原来韦君宜没留意坐在她占有的一张凳子上。
这中年妇女很凶,叫喊时龇着长牙,青筋在太阳穴上直跳,韦君宜躲在一边不言不语,可她还是盛怒不息。韦君宜也不解释,睁着圆圆一双小眼睛瞧着她,样子有点窝囊。有个汉子朝着这个不依不饶的女人说:“你说你的凳子干嘛不拿着,放在那里谁不坐?”这店的规矩是只要把凳子弄到手,排队取饭时便用手提着凳子或顶在脑袋上。多亏这汉子的几句话,一盆水似的把这女人的火气压住。我赶紧张罗着换个地方,依然没有凳子坐,我们就这样站着把东西吃完。
他们要回北京了。这时韦君宜对我说了一句话:“还叫你花了钱。”这话虽短,甚至有点吞吞吐吐,却含着一种很恳切的谢意。她分明是那种羞于表达、不善言谈的人,这使我更加尴尬和不安。多少天里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把他们领到这种拥挤的小店吃东西。使我最不忍的是她大老远跑来,站着吃一顿饭,无端地受了那女人的训斥和恶气,还反过来对我诚恳地道谢。
不久我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去修改这部书稿,住在北京朝内大街166号。出版社从全国各地借调来改稿的业余作者,每四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各自拥抱着一张办公桌,抽烟、喝水、写作,并把自己独有的烟味和身体气息浓浓地混在这小小空间里,有时从外边走进来,气味真有点噎人。
我每改过一个章节便交到李景峰那里,他处理过再交到韦君宜处。韦君宜是我的终审,我却很少见到她,大都是经由李景峰间接听到韦君宜的意见。李景峰是个大高个、朴实的东北人,编辑功力很深,不善于开会发言,但爱聊天,话说到高兴时喜欢把裤腿往上一撸,手拍着白白的腿,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太太(人们对韦君宜背后的称呼)又夸你了,说你有灵气,贼聪明。”
李景峰总是死死守护在他的作者一边,同忧同喜,这样的编辑已经不多见了。我完全感觉得到,只要他在韦君宜那里听到什么好话,便恨不得马上跑来告诉我。他每次说完准又要加上一句:“别翘尾巴呀,你这家伙!”我呢,就这样地接受和感受着这位责编美好又执着的情感。然而,我每逢见到韦君宜,她却最多朝我点点头,与我擦肩而过,好像她并没有看过我的书稿。她走路时总是很快,嘴巴总像在自言自语,即使迎面是熟人也很少打招呼。可是有一次,她忽然把我叫了去。
她坐在那堆满书籍和稿件的书桌前——她天天肯定是从这些书稿中“挖”出一块桌面来工作的。这次她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她与我谈起对聂士成和马玉昆的看法,再谈我们这部小说人物的结局,人物的相互关系,史料的应用与虚构,还有我的一些语病。
她令我惊讶不已,原来她对我们这部五十五万字的书稿每个细节都看得入木三分。然后,她从满桌书稿中间的盆地似的空间里仰起头来对我说:“除去那些语病必改,其余凡是你认为对的,都可以不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她的笑容,一种温和的、满意的、欣赏的笑容。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笑容。
随后,她把书桌上一个白瓷笔筒底儿朝天地翻过来,笔筒里的东西“哗”地全翻在桌上。有铅笔头、圆珠笔芯、图钉、曲别针、牙签、发卡、眼药水等等,她从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间找到一个铁夹子——她大概从来都是这样找东西的。她把几页附加的纸夹在书稿上,叫我把书稿抱回去看。我回到五楼一看便惊呆了。这书稿上密密麻麻竟然写满她修改的字迹,有的地方用蓝色圆珠笔改过,再用红色圆珠笔改,然后用黑圆珠笔又改了一遍。想想看,谁能为你的稿子付出这样的心血?
我那时工资很低,还要分出一部分钱放在家里,每天抽一包劣质而辣嘴的“战斗牌”烟卷,近两角钱,剩下的钱只能在出版社食堂里买那种五分钱一碗的炒菠菜。有一天,李景峰跑来对我说:“从今天起出版社给你一个月十五块钱的饭费补助。”每天五角钱!怎么会有这样天大的好事?李景峰笑道:“这是老太太特批的,怕饿垮了你这大个子!”当时说的一句笑话,今天想起来,我却认真地认为,我那时没有被那几十万字累垮,肯定就有韦君宜的帮助和爱护了。
我不止一次听到出版社的编辑们说,韦君宜在全社大会上说我是个“人才”,要“重视和支持”。然而,我遇到她,她却依然若无其事,对我点点头,嘴里自言自语的,匆匆与我擦肩而过。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交流的接触方式。她不和我说话,但我知道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她是不是也知道,我虽然没有任何表示,她在我心里却有个很神圣的位置?
我与她很少见面。以前没有私人交往,后来也没有。但每当想起那段写作生涯,那种美好的感觉依然如初。我与她的联系方式却只是新年时寄一张贺卡,每有新书便寄一册,看上去更像学生对老师一种含着谢意的汇报。她也不回信,我只能够一本本收到她所有的新作。然而,我非但不会觉得这种交流过于疏淡,反而很喜欢这种绵长与含蓄的方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人间的情感无须营造,存在的方式各不相同。灼热的激发未必能够持久,疏淡的方式往往使醇厚的内涵更加意味无穷。
去年秋天,王蒙打来电话说,一些朋友想聚会一下为老太太祝寿。但韦君宜本人因病住院,不能来了。王蒙说他知道韦君宜曾经厚待于我,便通知我。王蒙也是个怀旧的人。我好像受到某种触动,忽然激动起来,在电话里大声说:“是呀,是呀。”然后,一口气说出很多往事。王蒙则用他惯常的玩笑话认真地说:“你是不是写几句话传过来,表个态,我替你宣读。”我便立即写了一些话用传真传给王蒙。
那是我第一次直露地把我对她的情感写出来,我满以为老太太总该明白我这份情意了。但事后我知道老太太由于几次脑血管病发作,头脑已经十分不清楚了。瞧瞧,等到我想对她直接表达的时候,事情又起了变化,依然是无法沟通!但转念又想,这人生的事,说明白也好,说不明白也好,只要真真切切地在心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