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村路往事
1
一条路,一直延伸进黔西南的云雾中,延伸向山的那边,将小村和外面的世界联系着。
小村里,树木荫浓,花色掩映中,一家家的房子,矗立其中。房子的修建是不规则的,根据地势,或前或后,或高或低,这样,远远看去,在翠色中,有房顶高高矮矮,或冒出屋脊,或翘起一角,都是黑色的瓦片,给人一种水墨画的感觉。下雨时,尤其春雨丝丝,或者秋雨霏霏的时候,村子一片安静,偶尔有狗的叫声,从树丛中传来;或者有鸡声如笛,悠扬响起。
一缕缕炊烟,从翠色里冒出来,雨丝中,带着一种浓重,慢慢地直上高空,散入云雾中,看不见了。如果是晴日的黄昏,在夕阳下,炊烟会变成淡蓝色,映着霞光,泛着微微的红色,也慢慢消失了,消失在暮色中。
我们这些小学生也不敢再在路上玩了,背着书包该回家了。
于是,我们叫着笑着,沿着小路朝家里跑,跑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向母亲呼唤的地方,然后,月亮升起来,满山净白。整个小村在月色和山色的掩映下,一部分是亮的,特别亮,白光光一片;一部分昏暗着,墨一样的颜色。慢慢地,昏暗褪去,明亮罩着整个小村,整个天地。
虫鸣响起来,声声如露,落在地上。
我们在院子里追逐着,打闹着,笑声如花,朵朵盛开。
那时,我还很小,六七岁的样子。对我来说,那时的山外世界并不远,就是山口的小学,距离小村也就两里路的样子。那条村路,宽三尺左右,随着山势的变化而变化着:山弯路弯;山起伏,路也跟着起伏。
我们每天早晨起得很早,一群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向学校。
天上,月亮还圆着,就挂在西天边,挂在黄记家屋后面树杈不远处,好像爬上树就能一把摘下来,带回去挂在房中照明似的。整个村子,只有黄记一家住在阴坡,其余的人家都住在阳坡。那时,我傻傻地想,难道黄记他爹就是为了占有月亮吗?不然的话,他干嘛要将房子盖在阴坡?每次黄记要找我们玩,都要跑很长一段路,过一道清亮亮的河,气喘吁吁,累得鼻涕流得老长,到了我们面前,才耸着肩膀,一使劲吸了回去。
当然,他要去学校,也得到我们这边来,跟着我们一起去。因为,那条村路顺着阳坡的山根延伸着。
路的两边长满了青草,有巴根草,有马齿苋,有狗尾草,尤其巴根草长得最茂盛,最狂野,一路扎着根,延伸着。路中间被来往的脚踩没了,踩成了白亮的光板。可是,路两边却一片青葱,一片嫩绿。如果我们上学起得很早的话,一根根草上挂着一颗颗露珠,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闪射着光线,如童话里的世界。
我们在光线中走着,叽叽喳喳的。
我们去得太早了,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门锁着,我们在外面操场跑着,叫着,追赶着。
学校建在山脚下,那座山是独立的,四周毫无依凭,因此叫独山。山上长满了松树、柏树、椿树……还有一座塔,就建在小山顶上,挺拔,清秀。塔高七层,青砖垒的,已经很陈旧了。塔顶上有一棵树,是冬青,胳膊粗,很低矮,虬曲盘旋,如钢铁铸造的。学校是几间土房,木格窗子,墙壁没有刮泥,很是粗糙,嗖嗖地掉土。一个老师教我们,包括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是个女教师,姓朱。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她的样子,胖乎乎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荡漾着一种美丽和慈爱。朱老师拿着语文书,教我们古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们跟着读着,声音脆脆的,嫩嫩的,一直飘出去,随着春风荡漾。外面,天嫩蓝,一树桃花红在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叫声圆润如珠,洒落一地。
再远处,有牛在坡上吃草,有羊儿在缓缓地移动着,有放牛的人在唱着无字歌,声音沙哑而悠长。
2
我小的时候,放学回家,母亲经常会来接的。接的地方不远,就在村口不远处山嘴的土地庙前。土地庙不大,也就半间屋子的样子,也是土墙,也是青瓦。只不过,屋脊的翘角翘起得更高了,简直如鸟翼一样,好像一扑棱翅膀就能飞走一般。山嘴上,长满了树木,多为榆树,也有椿树,有泡桐树。泡桐树特别高,枝丫直耸高空,如碳素笔画的一般。回家的路上,远远就可以看见。看见它,我知道,家就快到了。
庙后一棵榆树上有一个老鸹窝,老鸹站在窝前树枝上,呱呱地叫着。风吹着树枝摇摇晃晃的,可是,老鸹站得很稳,一动不动,如焊在上面一般,从没见掉下来过。
路,就在山嘴下经过,那里有一棵桃树,到了春天,大概是朝着阳光吧,开得比别的桃花都早,蓬蓬勃勃一团,将山嘴染成一片粉色。母亲就站在桃树下,看着我们回来的方向,也被桃花映红着。冬成说:“你娘在望着你。”我听了,感到很骄傲,因为,我娘在望着我,在等着我啊。我就拉长声音喊道:“娘!”娘回答了,娘的声音在晴空下回荡着:“哎——”至今,想到童年,想到那条土路,想到故乡的炊烟,我就会想到母亲站在桃树下等我的情景,就如再次回到童年,回到了故乡一般。
一次,下雨,雨不大,可是泥地一片湿滑,还有水塘。我看见母亲,就伸着胳膊嗷嗷叫着跑起来,一不小心,一跤跌倒,一身的泥水,脸上也抹上了泥巴。同伴们见了,都喊我泥猴子,我咧着嘴哭了。母亲听到了,从山嘴一路小跑下来,给我擦净脸上的泥巴,然后背着我走。她一边走,一边骂着路:“都怪这路,让我娃儿摔跤。”
我也觉得,这路真的可恨,很讨厌。
我和母亲的身影,就这样一直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走在记忆中的土路上。午夜梦回,经常看见这情景。
3
离开小村去远方,是读大学。
我背着东西,沿着那条土路朝前走着,走离小村,走向外面,默默无声。那天,仍然是一个雨天,细细的雨从空中落下来,如烟雾一般,是透明的烟雾,罩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村子,还有村外流淌着的小河。河里的水涨了一些,哗啦啦的,变成了豆绿色。
母亲送我,踏着一路的泥泞走着。
我走,母亲走。我的裤腿前面倒还干净,后面溅满泥浆,一直溅到了腿弯处,甚至臀部。母亲也是的。我劝母亲回去,母亲说再送一程。我们过了山嘴,到了屈家院子,过了李家大院,转过一个弯,就到了小学校的独山。此时的小学校已经变了,不再是几间土房,而是一个天井依偎在那座小山下。学校里的老师,也不再是一个,而是五六个,带着几个年级,各带一科或两科。
铃声叮铃铃地响着,在细雨里回荡着,带着雨意,很润泽,也很清亮。有孩子们的笑声在那里响起,清灵灵的,如一朵朵花儿,在细雨中开放着。站在这儿,我仿佛看见了自己读书的样子,仿佛看见朱老师教我们诗歌的样子。此时,不知朱老师是否还记得这些,是否还记得我们这些学生。
过去的一切,平时看起来都很平常,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可是,此刻都变得如此亲切,如此让人不舍,甚至脚下这条湿滑的土路也是如此。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母亲无奈,唯有不送了,看着我的裤腿道:“穿着这样的衣服,咋去学校啊?”
我说没啥,下雨都是这样的。
我再次劝她回家,别望着。说实话,她望着我,我心里会格外难受,格外难以离开。
母亲在细雨霏霏中慢慢转身,裤腿上满是泥巴,一步步走着。瞅着我回身朝前走,她又悄悄回转头,朝我望着,目送着我。我走了好远,回过头来,仍见雨雾中,一个人影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
我的眼圈红了,心中酸酸的。
那天,我在细雨里走了二十多里路,一直走到镇上才坐上车,一路颠簸着,到了大学。
4
说实在话,大学离家并不多远,也就两三百里路,就在市里。
可是,那时交通不便,路况更差,真是山一程水一程,要想回家,很艰难,不容易。一次,放假的时候,大家都回去了,我也准备回家,将路费装在衣兜里,坐着一辆三轮车,朝着家的方向去。车开不多远,上坡路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追上来,一只手抓着三轮车护栏,一脸的微笑,对我们点点头。那时,经常有这样的事,很多骑着自行车的人,在上坡路的地方,会这样抓住三轮车栏杆借一把力气。我就坐在栏杆边,朝他看了一眼,也没在意,由于昨晚熬夜读书的原因,感觉很困,就继续点着头打着瞌睡。过了一会儿,身边一人轻轻撞撞我说:“年轻人,看衣兜里丢啥没有。”我听了,醒了,眨巴一下眼睛,伸出手迷迷糊糊地摸摸衣兜,顿时一惊,里面的路费没了。
我忙抬起头,那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早已不见了影子。
虽说钱不多,损失不大。可是,我没路费了,回不去了,好在车子走得不远,距离学校很近。司机见我钱丢了,也不要车钱,叹口气,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走吧。”
我于是垂头丧气地朝回走。
到了校园,天已经黑了,里面一片安静,只有路灯光照着整个校园,满园梧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我一个人慢慢走着,想到如果今天能回家,吃着母亲的手擀面,和家里人谈着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一定是很温暖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格外沮丧。等到走进宿舍,往日的热闹气氛,早已消失一空,同学们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睡在里面,冷冷清清的,竟然有些潸然泪下。
有时走在市里的水泥路上,心想,啥时这样的路能一直延伸到小村,延伸到家门口,该多好。这样,回家也不用那么艰难了;从家里来学校,也容易多了。
尤其是我这时已经恋爱了,恋人是城市人。我想带回家让母亲看看,可是,那样的山路,恋人未曾走过,能习惯吗?因此,我一直不敢开口。
母亲知道我谈恋爱后,多次道:“把女孩带回来玩玩吧。”
我说:“人家走不惯村子的路。”
母亲长长叹一口气,看着门前的泥路,不再说什么。
5
大学没毕业,车路就进了山里,是村上组织修建的,一条简易公路。村人出去打工,经过市里,受母亲托付,专门来看我,告诉我,车路修通了,好着呢,宽着呢。
我听了,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我知道,母亲在提醒我,可以带着她未来的儿媳妇回去转转了。
我也很想回去,看看车路修成后的村子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星期天,我和恋人一起坐车回去,到了镇上,这一段路还平坦,没事。等到了镇上,坐了一辆村子拉人的车子,就出现问题了。车子低矮,密封,本来有些晕车的恋人,上了车后就不说话了,剥了一块橘子皮捂在鼻子上。开车的是我小学同学冬成,我叮嘱他车开慢点儿。他连连点头说:“放心,慢,一定慢!”车随之发动,驶离那个粉墙白瓦小巷长长的古镇,驶过漫川河上那座水泥桥,一路驶向远处的云雾深处,驶向小村。
一条土路,确实比原来的宽多了,可是,仍盘旋着,曲折着,车子也跟着盘旋着,起伏跌宕着,恋人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身吐了。她早已晕天晕地的,俯在我的怀里,因此,全部吐在我的衣服上。冬成忙停下车,好像责任全在他身上似的看着我,轻声道:“我……走得很慢啊。”我说,和他没关系,他开得很好。他看着脚下弯曲的土路,用了当时一句歌词道:“都是这路惹的祸。”
这路真惹祸了,尤其到了一处陡坡,车哼哼着,冒着黑烟,无论如何使力也上不去了。
冬成再次带着愧疚的脸色道:“请大家下车帮着推一下。”
我安顿好恋人,和其他几个乘客下车,撸起袖子,鼓着劲儿,在后面使劲推着车屁股。冬成在前面加大油门。我们一起喊着一二三,终于,一声吼叫,车子上去了,很多推车人不注意,有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有的直接一个前俯,趴在地上,一身的灰土。
母亲依然在山嘴等我,微笑着,高兴地问道:“路咋样?”
等到她看到被扶出来的女孩的时候,再也笑不出来了,嘴里不停地问着我的恋人道:“受罪了吧?都怪这路。”
恋人浑身发软,脸色苍白,如害了一场病,没劲儿说话,只有摇头,表示没啥。
母亲不相信,更担心因为这事,会让我和恋人间出现什么变故,因此,等到我们回到学校后,悄悄打来电话询问道:“没事吧?”
我告诉她没事,都好着呢。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以后,她再也不让我带着恋人回家玩了。每次通话后,总会长叹一声道:“哎,如果路跟城里一样平就好了,你们就能回来了。”话语中,带着无限的思念,还有遗憾。恋人听了我的叙说,很是感动,可是,再也不提回去了,看来,她真让那次的晕车吓怕了。
6
等到恋人不再害怕回小村时,已经成了我的妻子了。
那时,我们已经买了私家车,妻子取得了驾照。晕车的人很怪的,坐车晕车,开车的时候竟然意气风发,眉飞色舞,一点也不晕车。她于是建议,开车回家,看看茶乡风景,既是回老家,也是旅游。当然,我猜测,她也是想显摆一下自己开车技巧,为上次晕车找回面子。
是的,此时,小村已经成为茶乡,漫山遍野都是茶树,茶的绿色到处流淌,茶的香味,也笼罩着小村。古镇,已经成了旅游小镇,那里有水旱码头,有武昌会馆,有山西会馆,有江西会馆等古建筑群,还有双戏楼、关帝庙、财神庙,都修旧如旧,一片古色古香,伴着小镇的汉剧二黄,还有小镇平平仄仄的石板小巷,走向了全国。
只有小镇这样一处景点,显然难成气候。
古镇和小村茶乡联手,打造起茶乡古镇两日游。小村独山的古塔,据专家考证说是隋朝的,现在很少见,国内都没有几座。独山,包括独山古塔,成为古镇旅游的宣传封面了。独山上,除了青葱的树木,还有花儿,包括月季、丁香、木槿、夹竹桃……一年四季,整个独山,花开花落,此起彼伏。学校迁走了,不远,就在独山对面,几座楼房,一片翠树,十分整洁。
小村有了旅馆,有了饭店,有了茶馆,有了各种山货铺子。
黄记开着一爿茶叶店,经营着茶叶。他娶的是我们小学同学秀荣。从前看着,秀英长得也不怎么样,瘦瘦的一个人,无精打采的,现在站在茶店里,一袭旗袍,一双高跟鞋,画眉点唇后,竟然很是窈窕,很是清秀,以至于妻子见了,悄悄对我很羡慕地说:“你们村子出美女。”确实的,村子里一个个女孩、小媳妇都长裙飞飞长发飘飘的,显得格外秀气,格外耐看。
冬成不开他的那辆车了,开着一辆公交车,专跑古镇和小村,成了旅游车,一脸阳光,一脸得意。
村子的房子也都变了,全是三层小楼,门前一个天井院子,不用院墙围着,而是用竹篱笆打出“井”字格,给人一种山水田园的韵味。院子里,都有菜园子,种着白菜、萝卜、西红柿、西葫芦、豆角等,篱笆上挂着豆藤,或者牵牛花藤,上面开着或红或紫或白的花儿,有的如蝴蝶,有的如喇叭,而院子外面,是一条水,从河里分出来的,顺着村前水渠流淌着,清亮亮的。一排柳树,顺着水边延伸着,扯着如烟一样的绿色,罩着整个村子。
村路,成了沥青的,宽阔平坦,一路延伸到山的深处,延伸到了茶叶沁绿雾气弥漫的地方。
母亲站在村头,在望着我们。
小村,这些年来,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变得美好和谐。永远不变的,只有游子的心,和母亲的望归。
作者:余显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