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我家门前那条路
2013年,我姑姑家的表弟在元旦节那天举行婚礼,我提前一个星期就向公司请了假。记忆里家乡务川县仡佬族苗族乡村的婚礼,新郎新娘两家、伯叔舅姑姨等亲戚、一个生产组的左邻右舍,十天半月前就开始来帮忙了。我在广东漂泊了十多年才明白,家乡那些山路,也是难于上青天。广东人家的青年结婚,家具、嫁妆,几十上百件,大货车一两个小时就能全部拉到家里。然而,在我的家乡村子里,木料打制的衣柜、装粮食的柜子等大件家具,得拆散了往山里背;我们黄石寨组史老师的二妹出嫁,他买的冰箱、洗衣机,没法拆了。几个人抬着一台,在山路上,像蚂蚁搬毛毛虫那般地小心翼翼。看着好笑,心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感觉。29年过去了,记忆犹新。
表弟婚礼前一天,万物齐备了。吹打先生们,敲锣打鼓地完成了“宣轿夫子”的仪式之后。在座了六七桌的亲邻们中,我看到我们黄石宅的小组长,长江村的村主任和吹打先生一阵耳语后,小组长提起一面锣,站起来使劲地敲了几下。德高望重的村主任洪亮的嗓音又响起来:“各位父老乡亲们,我们先以热烈的掌声,为我们村的大学生张伟同志的婚礼,鼓掌祝贺!”村主任和乡亲们雷鸣般的掌声还没停下来,吹打先生们又是一曲《百鸟朝凤》加持着。
主任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喝了一口茶才讲道:“今天晚上,我们开一个简会!要想富,先修路!咱们以前去县城,坐车要半天,现在国道修好了,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达!21世纪了,咱们村与村之间,组与组之间,都要修建那种钢筋水泥路!一些人家的林子,一些人家的地,就要做出点贡献,也就是补偿问题,会比修建国道少一点。尤其是一些人家的祖坟,镇委书记一再交代我们,一定要做好群众工作。今天晚上,我先给大家伙通通气儿。大家先考虑考虑,过几天我们再开会正式讨论。今天,张伟同志的婚礼即将举行,我们开会讲与婚礼无关的事情,影响不好。”
张伟他爸,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赵本山。他给村主任倒了一杯茶,接着一个本山大叔上春晚的动作之后才说:“咱农村人家的婚礼,不是越热闹越好吗?主任说的事情,今天晚上,咱们就择日不如撞日。老子不但有车,还是自行的!说起这个事情,我就一肚子气,老子那个自行车,每次去赶场,七八里的山路,至少有三里路,老子得把自行车放在肩膀上扛下去扛上来,来回就是六七里,老子受够了!现在要修路,老子大力支持,占我家的地,我一分钱都不要!修好了,张伟记得给老子买台小车,划田划土,就在小车后面套上铧口!”
“哈哈哈哈……”大人小孩们都笑了起来。
比我小几岁的马军,说话一直都是带着憨厚的笑容:“我家的林子,想挖多宽就挖多宽。要砍掉的树木,我放在家里慢慢烧,日子一定会越烧越旺。修好了,我要买大货车!小轿车!我爹想去哪里耍,我就开车带他去哪里。”
史老师他爹,村里公认的秀才。村里人家,红白喜事要贴的对联,都是他挥笔。我看到他倒了两杯酒,先放一杯在主任面前,一杯自己端起说道:“主任,这个问题我早就料到了,要经过我家的祖坟。”秀才端着酒杯,对着桌子绕了大半圈儿又才说,“稍微绕一下,上坡下坡,转弯开车就更方便了。这是我的建议。”主任端起酒杯迎向老秀才,低于老秀才那酒杯半公分了才说:“镇委书记特别交代我们,群众有好建议的,一定要采纳!实在绕不过去的祖坟,风水先生看宝地,那摩先生办道场,花的钱,纳入财政预算!”说罢一饮而尽。
小芳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在唱歌:“我希望我家门前的路,能修到大山里面,我要穿上美丽金边的衣裳,我要拿着细细的皮鞭……”
我回忆起小时候走在那些山路上的酸甜苦辣来。通往炸头溪地里的那条羊肠小道,悬挂在山腰。路宽不过二尺,大人们背到地里的农家肥,背回家的五谷杂粮,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只手得扶着土坎。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山村的孩子六七岁的年龄,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了。每次孩子们出门,放牛,砍柴,打猪草,上学等等,每次出门父母都要叮嘱再三,走路不要东张西望,要看脚下的路……
大山里,五谷杂粮、野果、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给我们留下了快乐,也留下了伤痛。我自己,有两次都差一点摔下去丢了小命。一次被一块簸箕大的石头挡住,奶奶说伤口就差两颗米就是太阳穴!一次被一丛小杉树挡着,左颧骨被划破了,这两次,奶奶都说过,少说流了一饭碗的血呀。
大山里的人家,每年都能听到几次悲伤的消息。家人、亲戚从山路上摔下山沟,有些人从此残疾,有些人命赴黄泉。多少黄牛水牛滚到山沟里,吃牛肉的人,都是满含着泪水。
我们家门前那条路,至少已有五百年的坎坷了。我记得奶奶给我们讲过,她刚嫁到我们家,下江口去背盐巴的背老二,就从我家门前经过。咱老廖家的祖先,种地之余,还做酒来卖。吴家在凉风洞那旁边,开着茶店。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没有盐吃就会得大脖子病。埋在路边的那些坟,多是在山路上不小心摔下悬崖的背老二,从花椒树坡到刺猪嵌那不过十余里的山地里,我的记忆里至少见过二三十座坟。还不包括一些人家开荒翻地时发现的人体残肢。那条古老的盐道,我曾在炸头溪发现过。本来是给玉米薅草,想斩草除根的心情,一薅锄铲下去,震得我双臂发麻!好奇心让我像一位考古学家那样,轻轻地铲。一条石板路被我刨出了一丈多长!宽不过二尺。古道依稀可辨,在飙水坎,像一架天梯。
我们那二十几户人家的生产组,从家门口伸向地头田里的路,像一个人的脉络分布在大山里。只要打雷下大雨,有些段路就会垮塌。在哪家的地边,哪家就会重新挖出一条路来。碰到大石头挡道,或是需要石块的时候,我的父亲一定会出现在那里。我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石匠。滚到路中间的石头,几吨重的,父亲只能用他做石匠那些工具,先打出小石穴,放进钢楔子,再举起大铁锤,挥圆了双膀子,一锤又一锤地砸,有时需要半天才能打破 。父亲太像那移山的愚公了。
我见过父亲与同伴点燃一锅旱烟做的白日梦:“要是有一节炸药的话,轰的一声就破了。”父亲年少的时候,修过许多公路、水库。他打过炮眼,点过导火线,他知道那炸药的威力。我在村小学的公路边,见过被炸死、砸死的人,裹着的席子,满是风干的血。
我家的农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父亲问过星星,这条马路哪时候才能像遵义市里那些公路一样,宽阔又平坦呢?《我爱北京天安门》父亲唱过几十遍。父亲和大伯只去过遵义市。我们家生于1930年的幺公,18岁那年当兵去了。二十多年后,才在遵义市解甲归田。父亲的梦想很简单,他希望,穿过我家稻田的公路,不再有石头仔儿被车轮子弹起,打着他,吓着耕地的牛。
1999年,父亲被人家的大卡车撞倒在他梦寐以求的公路边,那年他才46岁。
今年八月,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在林业局工作的堂弟问我:“想不想回去看看,我们小时候求生活的那些山地?”我心有余悸地回答他:“还能去吗?我还记得是2008年一个人去过,那些路那时的杂草,就长得比我人还要高了,茅草,刺拉巴,一不注意就把脸给划破了。还是生活在县城好啊,楼下的公路,都栽满了桂花。”堂弟回答我:“你是该回去好好看看了。在家等我,我来接你。”
堂弟驾着他的爱车,把车开得很慢。碰到老人,或是残疾人,堂弟都会下去敬上一支香烟,说几句话。他们时不时地拍些照片,或是视频。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义务巡路员。在没有修建这些道路之前,散步遛弯这些事,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我们不但能锻炼身体,还有奖金,补贴。他们看到哪里的路,被塌下来的泥土石头挡着了,看到哪里有塌方的样子,就马上报告村委。他们还告诉我,这些村路,日常保洁地方化,小修工程专业化,养护工程项目化。我也在一些义务巡路员的手机里,看到他们的“现场直播”。农业现代化,曾经只是在我的梦里出现在广阔的平原大地上。而今在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黔北山区,粮食水测仪、旋耕机、起垄机、覆膜机、除草机、喷雾器、脱粒机、摘茶机、清选机等现代农业机械,在大山里像骏马雄鹰。
通往大山里坚硬的钢筋水泥路,两辆轿车不能并行。方圆几十里的山林,山地,只有风声伴随着鸟虫啾鸣。有些路段,被树木挡着,被小山头挡着。开车的人,只要轻轻地按一会儿喇叭。倘若对面有车开来,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都有一块小车场,几个平方米的面积,停一辆农用车,礼让对面开来的轿车,十分方便。
绕过代叔家的那片树林,我记得是何家的平地。小时候我们常坐在路边的龙骨石上吹牛,等我们有钱了建个直升飞机场。背到地里的农家肥,背回家里的庄稼,就不再是冒着生命危险地前进了。每家再买一架直升飞机!
在生养我们的老屋前,我问堂弟,这条山路能开到哪里。堂弟回答我:以前那些深山老林,你想去哪里,我都能开车带你去!
一路上,我看到来去的车上,车里,绑着或是放着锄头、镰刀,载着粮食和水果。道路两边越看越浪漫。穿过村子人家的路段,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凉亭。有些地方栽上了樱桃、桂花、李子等许多种花草、果树。有些地段栽入了几年就能长得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有些地方,栽上了能牢牢地抓住松土的竹子。为了每一位驾车人的安全。为了流浪异乡的游子,能看到美丽的家乡。
我和堂弟讲到小时候的梦想,堂弟第二天又开着车带我去了红丝乡上坝村。
三块空地上,立着一把很大的太阳伞,像战地指挥所。两个大约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泡着家乡特产红茶,悠闲自得地操着遥控板。我在东莞见过不少大腕级别的摄影师了,他们的无人机,也就挂着几斤重的拍摄器材,飞在空中,不过筛子那么大的一块。这两个年轻人操作的无人机,像电视剧《神雕侠侣》中,在空中飞腾的大雕!
从大屏显示器上我看到,大约有十几名老人正在地里劳动。南瓜基地的南瓜丰收了,公司化种植,有人在采摘,有人在装袋。那无人机升起,下降。抓稳了一袋子南瓜,又飞了起来。一袋又一袋的南瓜,在车里堆了起来。我的小伙伴的马军,在大卡车上的两个轮胎之间的吊床里睡觉。我们没有打扰他,他感觉到了,又露出他憨厚,自信的笑容。
那一袋子的南瓜,大约有七十斤,我和堂弟提着一袋子估计过。
堂弟开着车,我们兄弟俩接着出发。车窗外,蓝天白云,如诗如画。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叫声:“大哥,哪阵儿回来的呀?”
是小芳!小芳站在那蓝天白云之间,一身的防晒服,看起来像扫北的花木兰将军。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身材看起来还是少女的模样。第一次见到长大的表妹小芳,是在2010年冬季,我家小妹出嫁。那天,孩子感冒了,对我说:爸爸我要吃药。我就听到有人在喊:“大哥,我带你两爷子去。”小芳穿着靴子,那漂亮的大长腿,跨上摩托车那一刻,我叫了一声,花木兰!那摩托车,像一匹高头大马。那时小芳大学刚毕业,是一位幼儿园老师。
在山里看到的小芳,是在一家养牛场。养牛场是她夫妻俩经营的,几十头黄牛长得又肥又壮,正反刍着。大门旁边,停着一辆路虎轿车,那是小芳的战马!我在她朋友圈无数次见过她的飒爽英姿,相夫教子,卖过服装,做过家装业务,铲牛粪的场面都有。小芳的爸爸妈妈,带着乡亲们照料着那些黄牛的吃喝。小芳的夫君,毕业于一年畜牧大学,驾照考了B牌照,那天去重庆洽谈生意去了。
小芳带着我兄弟俩参观那些黄牛的时候,拿起一把吉他。打开耳麦,音箱。弹起了王洛宾那首经典的曲子,我们应和着小芳的旋律唱了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仡佬族的子孙小芳,唱出了哈萨克民歌的音色,唱出了青海藏族姑娘的风格。那遥远的地方,也在我的家乡。小芳家的账房,建在一块比足球场还要大的平地上,一幢二层小楼,大约有二百平方米。小楼后面的牛棚,房顶是能保证冬暖夏凉有海绵夹层的瓦。小芳每天都要弹些,或是播放一些优美的曲子给那些黄牛听。听着音乐长大的黄牛,我早就听说那牛肉,风味独特。潮汕火锅牛肉闻名天下,牛肉的来源,咱贵州是主要来源地。
曾经的石猪槽,几百亩地都种植了烤烟。几千亩地的大面山,种上了红茶。许多山沟和山坡,因地制宜地种着许多中药材。站在山顶上,向四面八方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一条条农村公路宛若玉带缠绕山水田园、串联千村万寨;像巨龙一般地在山林之间蜿蜒,腾云驾雾。
在家乡那些农村公路上,我还看到不少外地好几个省的轿车的车牌。听口音,有些是回家乡探亲,有些是来咱贵州乡村旅游。他们带着孩子观察着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眺望青山绿水,或是陪着老人,回忆着曾经走过的峥嵘岁月,走过的山重水复。
大约是在两年前,又一条水泥路从我家老屋房前那一片田地穿过,距离父亲的坟地,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冥冥之中,我感觉是“上天为愚公的感动”。今年,我们的孩子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告诉父亲,我夫妻俩,要带着母亲,也带上你的梦,去天安门看看。一只蝴蝶向我飞来,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山里人家,很多人家的门口,夜晚都停着摩托车、小轿车、卡车。我家门前那条路,向南去遵义;往北去重庆,二三百公里,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家门前那条路,只是贵州省“四好农村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家乡的农村公路不仅是去田头地里的便捷通道,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梦想与实干的纽带。它见证了家乡的历史变迁,承载着我们的希望与憧憬。在这条路上,每一次出发都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每一次归来都是对故乡的眷恋。
家乡人民展现了不屈不挠、勤劳智慧的精神风貌,铸就了今日的辉煌。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乡村振兴战略将引领家乡走向更加美好的明天。那时的农村公路,将是展示家乡美丽风光、传承乡土文化的名片。让我们携手共进,以路为媒,共筑美好未来,让家乡焕发生机,让每一个人享受改革发展的成果,不负这美好时光和伟大时代。
作者 :廖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