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贵州广播电视台故事广播·茅台之声 | 2020-05-06 09:17

《山川岁月长》收录华语名家散文巅峰之作,字里行间的人生真味,让时间长河里的经典绝响再度重生。它是蒋勋、龙应台、林清玄等与一代人的对话,娓娓道出百年来岁月的沉淀与积累。

回顾人生,这些人,那些事,几番出入,才发现深刻的记忆、强烈的情感,从不因时间而流损。二百六十页世间百态、人生真味,名家以深远的智慧、沉淀的语言,来看待世间万物的变化。坚守的是山川,流转的是岁月,文字成为其中最好的注解。

我在——张晓风

我在——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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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 文丨张晓风 主播丨小可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儿,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哪怕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呀!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XXX”、“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的问题,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然是那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提问。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是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题?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份吗?

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而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里,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

我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着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

起先,那些宽阔黝黑的脸不免不自觉地有一份面对读书人的卑抑,但一旦喝了酒,竟人人急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

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鸟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鳝……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

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读韦应物时,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段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