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棉桃姑娘》

综合广播 | 2020-08-07 09:03


老贵阳街景

棉桃姑娘

作者:涤之

陈嬢嬢9岁到我外婆家,照护我时,陈嬢嬢14岁。

陈嬢嬢是外婆在南明桥上的“桥窝”里捡来的。

那时的南明桥还叫南门桥。后来上小学一年级,老师上“爱家乡”课时,说1948年,旧政府对南门桥(当时叫中正桥)进行扩建,还未完工,贵阳就解放了。是新中国的贵阳市人民政府继续修完了南门桥。我认真地抄着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南门桥桥身长52米,引桥约长20米,宽13.2米;桥下古时的九孔桥洞减成了六孔。后来我叫陈嬢嬢陪我专门去南门桥认真地观察:南门桥面两边有比车行道高三砖头的人行道,桥两侧有石雕栏杆,每个桥墩上砌有突出桥面的半圆形露台,露台中央立有一盏路灯;行人既可凭栏观赏河上风光,又可在此暂缓一时人多拥挤的窘况。

我说的“桥窝”,就是老师讲的“半圆形露台”,陈嬢嬢就是被外婆在“桥窝”里发现的。

1950年寒冬的一天傍晚,外婆路经南门桥,在左边第二个“桥窝”里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歪着头靠在路灯下打瞌睡。外婆仔细一看,小姑娘单层薄衣,蓬头垢面,蜷缩成一团;脖子上鼓着一个包包,差不多有小姑娘的半边脸大。南门桥上寒风嗖嗖,比街道上的寒气更甚。外婆不忍心,叫醒了小姑娘。小姑娘说她家是清镇卫城的,妈妈死了,爸爸几年前抓壮丁就没有回来,连妈妈生了弟弟,爸爸都不知道。弟弟被大伯抱走了,她只好要饭来贵阳找她姑妈,今天才来到贵阳。外婆把小姑娘带到家里,让五福婶将小姑娘收拾干净,问清楚了小姑娘姓陈,名叫雪琴。

第二天吃过中饭,五福婶带着陈雪琴去找她住在三板桥的姑妈。陈姑妈家倒是找到了,但陈姑父不收留她,还怪五福婶多管闲事,说是政府会管的。五福婶气得转身就走。

可谁知,第二天五福婶出门买菜,一开门就看见陈雪琴跪在家门口。五福婶只好将她带到外婆房门口,隔着房门说了此事。外婆立马与五福婶带着陈雪琴又找到陈姑妈家。陈姑妈说她家娃儿多养不起陈雪琴,何况陈雪琴还有大脖子病,还跪下求外婆收留陈雪琴。外婆看陈姑妈家实在太困难,就说我们家暂时收留陈雪琴,什么时候陈姑妈想要回陈雪琴,随时都可以来带回。

从此,陈雪琴就在了外婆家。五年过去了,陈姑妈从来也没有来要回陈雪琴。

我们家从护国路搬进雷祖庙(幼儿园)时,外婆让妈妈将陈嬢嬢带到了我家。

我稍懂事时,就知道陈嬢嬢白天要给我们做饭,晚上要到天主堂扫盲班学文化,因为家中当时我最小,所以陈嬢嬢就天天晚上背着我去扫盲。

我喜欢扫盲班。扫盲班在天主堂的一个角落,扫盲班的老师是天主教信徒,我们叫她齐嬷嬷。齐嬷嬷好漂亮,鼻子高高的,眼睛又细又长;可惜牙齿露出嘴外,教课时我只能看见她的牙齿。

齐嬷嬷穿着长长的黑色袍子,袍子胸部和颈部都是白色的,看着很干净。齐嬷嬷头上戴着黑色头巾,头巾眉心处亦镶嵌有一条白色,头巾将她的头发包得严严的。齐嬷嬷说话温言细语,与说话山响的陈嬢嬢很不一样。

因为齐嬷嬷个子矮矮的,上课的声音也轻轻地,有两个杨河沟的妇女上课又爱说话,所以很影响大家听课,大家都忍着她俩。

有一天,她俩甚至说齐嬷嬷穿得像黑妖怪,是潜藏的外国特务。齐嬷嬷脸色苍白,急急叨叨地分辨,说自己从小被丢在教堂门口,是教堂的老嬷嬷抱养了她,并传授她知识文化。齐嬷嬷还说:“我今年才17岁,怎么会是特务呢?!”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两个杨河沟的索性就大声地嚷开了。陈嬢嬢二话不说,冲到那两个杨河沟的座位前,一手拖一个,也不管那两人怎样地乱骂乱吼,一直拖着她俩到门外,返身关上门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气。突然,哗啦啦一阵阵掌声,扫盲班的全体学员齐齐地站着给陈嬢嬢鼓掌。

奇怪的是,那两个杨河沟的从此没再来扫盲班,齐嬷嬷也没去请她俩。

不奇怪的是,陈嬢嬢有一天买菜回来披头散发,满脸都是爪痕,她偷偷地告诉我:“刚才那两婆嬢打起夥夥来打我,还是被我打跑了。”

我在给陈嬢嬢搽红药水时,陈嬢嬢告诉我,她今年也是17岁,跟齐嬷嬷同岁。

许是我扫盲快,每次回家陈嬢嬢总是要我重新教她一遍她才能记住。妈妈叫陈嬢嬢认真学,说扫盲班学成后,会送她一件红棉桃的棉衣。妈妈的许诺让陈嬢嬢的进步飞快。

“大小多少、上下来去、日月山水、江河湖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陈嬢嬢很轻松地就会写这些字了。扫盲班规定学员,每个人要学会200个字才能算摘掉文盲的帽子。三个月的扫盲班结束时,本来落后的陈嬢嬢得了第三名和一个黄颜色的茶缸。

红棉桃是陈嬢嬢常挂在嘴边的花,她摆龙门阵时说她卫城的家门前有一片红棉桃树。我很想知道红棉桃是什么样,问陈嬢嬢,她只是说得出画不出。大哥画了几遍都不是陈嬢嬢的红棉桃。陈嬢嬢只会说:“花开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花落了”。“花是朱红色的,有吃饭的碗口大。”为此我梦到好多次大红花,醒来告诉陈嬢嬢,她都说不是红棉桃。后来,陈嬢嬢不再提红棉桃,只是本来就鼓的嘴就越发鼓了。

快过年了,外婆叫五福婶给我们送来了各人的新衣、新裤、新鞋。每年大家都有,怎么今年没有陈嬢嬢的呢?我问妈妈,妈妈笑笑没有说话回房去了。陈嬢嬢的嘴巴鼓得都快要流泪了,甩脸就往厨房里去。突然,妈妈手拿着一包大红花的包裹,边打开边哼着“集体农庄有一位挤奶的老妈妈,她的名字就叫作瓦尔瓦娜……”

听见妈妈唱歌,陈嬢嬢一回头,就看见妈妈手上展开着好多大红花。“红棉桃”!陈嬢嬢惊喜地叫着跑到妈妈跟前,一爪搂过红棉桃,笑成了一堆红棉桃。

大年初一,穿上红棉桃棉衣的陈嬢嬢脸红通通的,真好看。我嚷着叫她“棉桃姑娘”。“棉桃姑娘”是幼儿园老师讲的童话故事,说棉桃姑娘是一位美丽善良、勤劳勇敢的姑娘。我觉得陈嬢嬢也是这样的人。陈嬢嬢很喜欢我这样叫她。

一晃就到了夏天。夏天吃的水果可真多,尤其是杏子。

一天晌午,陈嬢嬢买了一衣兜杏子回来,一边掰开一边说:“苗姨妈卖的,我看到两分钱一大碗好便宜,就买了一碗,她又多送了我一捧,哪晓得酸得要命。你们不怕酸的就这么吃;怕酸的就蘸点盐巴吃,保证不酸。”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照着陈嬢嬢说的话做。真的嘞,没想到蘸点盐巴就不很酸了。工友杨妈妈过来拈了一个送进嘴,刚咬了一下,又挤眼睛又吐舌头地嚷开了:“妈呀!寡妇婆娘都酸出儿来喽!”陈嬢嬢见怪不怪地接着说,杏核两面磨通了可做“叫鸡”,但杏仁不能吃,是苦的,有毒。陈嬢嬢懂得真多。

许是爸爸旧军官的身份,一天幼儿园放学时分,两警察来家带走了爸爸。爸爸出门的时候,正逢妈妈与老师们送学生过马路回来。在大门口,妈妈与刚要出门的爸爸和警察相遇。所有的人都停在了大门口,一时间,大门口静得出奇,连上院大槐树上知了的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静静地看着趿着拖鞋的爸爸从身边走过去。突然,爸爸反过脸来急急地说:“找惠世如,找惠世如。他知道我的一切。”陈嬢嬢背着我追上去,我听见陈嬢嬢在呼、呼、呼地低声哭嚎。直到看见爸爸他们穿过了马路,进了天主堂大门(那时的派出所在天主堂内院),陈嬢嬢才哭出声。

我与陈嬢嬢回到家里,家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爸爸的皮鞋亮光光地放在床边。陈嬢嬢是每天都要把爸爸的皮鞋擦得锃亮蹭亮的。

当天晚上,外婆来到我们家,和我与妈妈睡作一床。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妈妈哭泣着说了些什么。外婆说:“一个月?造孽哦!”

第二天,妈妈上班前给陈嬢嬢说:“十点半,你到大南门大公巷口的大春药房,买一包苦杏仁回来,用擂钵擂成细面面。记住,哪个都不能吃。”

陈嬢嬢照妈妈说的买了苦杏仁回来,在用擂钵擂的时候,一直眉头皱起,鼓着嘴巴,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看着白白的,闻着香香的杏仁粉末,我想吃,陈嬢嬢不让,说:“苦得很,有毒嘞,哪个都不能吃。”陈嬢嬢好像被自己的话提醒了,激灵了一下。接着陈嬢嬢把杏仁末放在碗柜顶,我们谁都碰不着。

晚上,我们都睡下了,我听见妈妈让陈嬢嬢将杏仁末冲一碗开水拿给她。陈嬢嬢竟大起胆子说不。陈嬢嬢还说:“我晓得,你想喝了打掉肚子里的娃娃。”说着陈嬢嬢哭了起来。妈妈说你怎么知道的?陈嬢嬢说:“卖药的跟我说嘞。卖药的还说搞不好会死人的喔。”陈嬢嬢哭着说:“嬢嘞,留下娃娃喽嘛,我跟你带。”妈妈流着泪,没有说话。陈嬢嬢说:“要是出事了,这些娃娃靠哪个养?”说着,陈嬢嬢大声大气地哭出声来。妈妈上前蒙住她的嘴,摇摇头。陈嬢嬢说:“你放心,我会等这个娃娃长大嘞。”妈妈长出了一口气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陈嬢嬢鼓着嘴巴回她的睡房去了。

半夜,我睡眼朦胧地感觉妈妈起床走进厨房。因为陈嬢嬢说的话让我不安心,我踮着脚尖,悄悄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从碗柜顶取下装着杏仁粉的碗,将温瓶里的水冲上,用筷子搅了搅,抬起来正要喝,突然,厨房的另一道门被谁踢开了,我还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哐当”一声,妈妈手上的杏仁汤已经被来人打翻在地。碗粉碎了,白糊糊的杏仁汤流了一地。来人是陈嬢嬢。陈嬢嬢泼风撒地的跨到我面前,一声不吭,抱起我就转身进了她的房间。

转年的春天,妈妈生了一个弟弟。妈妈给弟弟起小名叫“雪娃”,说是取陈雪琴的“雪”。我问妈妈弟弟的学名叫什么,妈妈说等爸爸回来起。

小弟出生的那段时间,陈嬢嬢高兴得又成了棉桃姑娘。

陈嬢嬢要走了。不是陈嬢嬢自己要走,是因为有人到派出所报告说我家奴役陈嬢嬢。陈嬢嬢为了维护我们家,才提出要回到陈姑妈家。

那时我家已经搬到了“尚节堂”。我经历了三公的死,害怕失去陈嬢嬢,连着几天都在她身边晃悠,生怕一不留神,陈嬢嬢就不见了。

陈嬢嬢还是走了。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是我和妈妈送陈嬢嬢进陈姑妈家的。妈妈临走时还给了陈姑妈一些钱,可能是希望陈姑妈对陈嬢嬢好一点吧。妈妈答应陈嬢嬢,等准备好钱后,一定带她去治疗大脖子病。

在陈姑妈家门口,陈嬢嬢哭着抱着我,口水都流到我肩膀上。我也哭得忘记嫌弃她的口水了。

天快黑时,冷风吹了起来,三板桥的穿堂风吹得我尽起鸡皮疙瘩。终于,我还是凄凄惶惶、难舍难分地与陈嬢嬢告别了。一路上,我与妈妈都没有说话。

谁知,当天深夜,陈嬢嬢敲响了我家后门,睡上下铺的大哥、小哥一齐开了门,还未下完三道坎,陈嬢嬢就扑了进来,也不顾平时的礼节,冲进妈妈与我的睡房就哭开了。陈嬢嬢哭诉说他姑爹撕破了她的衣服,要对她无理。陈嬢嬢挣扎中用菜刀砍伤了陈姑爹,才得以跑回我家来。

陈嬢嬢还说白天陈姑妈说好要把她嫁给姑爹的徒弟,一个40多岁的跛脚鞋匠,还直接把那个鞋匠带来给她看了,是一个又丑又脏的老者。

陈嬢嬢脸色卡白,哭得含糊不清地说害怕陈姑爹死了,她要坐牢,还哇哇哇地说她们要追来了。说着,陈嬢嬢梭在了地下,我看见她的牙齿在发抖。妈妈二话不说,半抱半拖地带着陈嬢嬢去敲大门口刘委员家的门。

看着衣衫破烂、羸弱不堪的陈嬢嬢,我的心跟着抖了起来,也顾不上穿外衣,趿着鞋就撵到了刘委员家。我刚到,就看见陈嬢嬢什么孤儿呀、新社会呀、毛主席作主呀的哭开了,说的全都是扫盲班听来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陈嬢嬢还有这本事,不禁从心里笑了起来。我自信陈嬢嬢会打得赢陈姑妈。

果然,陈嬢嬢还没哭诉归一,陈姑妈们就一阵风地赶到了。连同刘委员家隔壁公共厕所的臭气都带了过来。大门口的刘委员、李委员、徐婆婆、喂猪刘妈、挑水刘妈等好几个居委会的大妈们齐垛垛地站作一排,在昏暗的路灯下,只见几双眼睛滴溜溜地闪着光,一个都不吭声。公共厕所的臭气一阵一阵袭来,越发臭不可闻。陈姑妈们一看这阵仗,自知招架不住,还没等陈嬢嬢重新哭诉,就甩下一句:“ 小婊子,一辈子不准踏进我家!”说着,又一阵风地走了。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陈嬢嬢又和我家一如既往,我真高兴。但是,陈嬢嬢再没有了以前的笑容。

妈妈还是托刘委员给陈嬢嬢找了对象。刘委员说,派出所迟早会来理抹我家。妈妈也认为我们家的成份不要影响了陈嬢嬢,怕陈嬢嬢因此找不到成份好的人家,害了陈嬢嬢一辈子。

刘委员帮陈嬢嬢介绍了一个健硕的男人,是建筑公司抬土方的,姓黄。妈妈说黄伯伯很忠厚,是个靠得住的人。陈嬢嬢说妈妈看得中的没有错,但要黄伯伯先将她的大脖子病医好了才嫁给他。黄伯伯很爽快地答应了。黄伯伯离开我家时,很高兴的样子。

秋更深了,花台里所有的花都没了踪迹,只有那株夹竹桃灰扑扑地随风摇曳,连片干花瓣儿都没有掉地下。陈嬢嬢就在这时开刀割了大脖子,医疗费是黄伯伯出的。陈嬢嬢一直住在我们家养伤,我每天一放学就急着回家来陪她。我小时候得猩红热亏得陈嬢嬢日夜照拂才好的,妈妈说,我这样做是“懂得报恩”,我很得意。

陈嬢嬢半躺在院子里的夹竹桃树下,虽然还在病歪歪的,但眼睛里却洋溢着一汪清水,亮晶晶的,好像随时就会滴下来。妈妈说,从陈嬢嬢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在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生活。

陈嬢嬢与黄伯伯成婚了。陈嬢嬢结婚那天,我们全家送她出大门口,我又追到巷子口,陈嬢嬢嘎嘎嘎地对着黄伯伯笑,没有回头看我。

黄伯伯的工友们簇拥着陈嬢嬢走了。我的眼泪被风吹得流进颈根,冰喇喇的。

陈嬢嬢家在二戈寨。妈妈说路太远,没有让我去。

第二年的夏天,妈妈说陈嬢嬢生了个儿子,名叫“黄牛”。我听了有点惆怅,我想起陈嬢嬢温暖的背。

大哥看我闷着,突然朗诵了两句:“啊!我的棉桃姑娘,你在何处躲藏?为什么不见你,依偎在夹竹桃旁。”大家笑着给大哥鼓掌。我却真的看见陈嬢嬢在院子里夹竹桃下洗衣服,一堆一堆的脏衣服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只看得见她额头沁出的汗,亮晶晶的打湿了她的刘海。我想哭。

后来,陈嬢嬢背着“黄牛”来过我们家两次,可惜我已经长住去了喷水池文庙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