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化老人丨清代贵州词人选介

一处己能让，凡名誉、地位、利益，与人相涉，退避不争。二处人无忌，于他人多思优长，隐其短失，口颂笔赞。三处事不苟，凭劳动以换生活，任事负责，治学严谨。

——王燕玉

明代以前，贵州的文学零零星星，无从系统探讨或详细介绍。到明、清时，贵州文学以诗为大宗。关于词，明代不能说没有，但很稀薄，前人又不曾重视，故见于文献记载的，仪有邹旦的《桃花词》。但也只是知其名而已，并未传下来。清代，贵州词家却大为可观，数量虽不及诗，质量则超过了诗。这就是说，把贵州的诗放在全国比较，多数仍觉逊色，而贵州的词在全国词家中，并不见弱。如项鸿祚、蒋春霖、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几家，尚可具体商榷，其余著名词家，都不比贵州词家强。本文选介八位词人，他们的作品足以代表贵州词的成就。

江闿

榜名越闿，字辰六。原籍江南歙县江村，出为新贵县（今贵阳）越氏之后。家贫好学，常向亲友借书苦读，后有友人为他绘《借书图》，辰六自作《记》。清康熙二年（1663年），以新贵县越氏籍中贵州乡试，之后复姓江。十八年（1679年），召试博学鸿词，因飞鸟污卷报罢，选授益阳知县，重学利民。吴三桂乱起，清大军经长沙调度，益阳供应无误，清廷用“卓异”表扬他，赐袍服，攉均州知州，署郧阳知府，调解州知州。解州先多积欠，上官檄令一年收齐，他详请分年带收，免除了该州人民的困苦。随署平阳知府，吏部考察为优等，升员外郎，未到任即死。文章有《政在堂集》，诗有《湖外》《汉沔》二集，词有《春芜集》，合为《江辰六集》十八卷。其写作多自署贵阳籍，别号牂牁生，又喜表彰贵州人物，故贵州文献历来著录他。现录其小令一阕：

猿穴寄层岩，恰受茆斋。乱松挂壁果谁栽？危石支空能不落，巧绝安排。双阙隐楼台。遥倚云开。巴山天际浪惊猜。万壑总随钟磬寂，无限青来。

——《卖花声·狮子岩》

陈钟祥

字息凡，先世居浙江山阴，后侨居贵筑（今贵阳）。道光十一年（1831年）乡试，息凡考取官学教习，部授知县，分发直隶，因亲老请改四川，历署青神、绵竹、大邑知县。亲丧归黔，服满仍往直隶，署沧州知州，补赵州知州。曾综括生平游览，绘《鸿爪八图》，同岁友莫友芝为之题辞。所作有《依隐斋诗钞》十二卷，《夏雨轩杂文》二卷，《香草词》五卷。其词造诣与江辰六不相上下，量多一倍，现选二阕：

月地人圆。听芦笙缥缈，铜鼓喧阗。银环低坠耳，花布络垂肩。米花香入鬓云边。依欢倚偎，情浓态妍。心两洽，手双挽，带鸾偷换。靦觍。歌缓缓。私语马郎，今夜欢情展。月朗如灯，绿浓成幄，天正与人方便。誓水盟山订良缘，要谁系足牵红线！醉扶归，踏山歌，跳月场转。

——《换巢鸾风·跳月》

无计系相思，微吟红豆词。落花时节又伤离，寂寞帘栊双燕子，风剪剪，雨丝丝。此意少人知，春光将尽时。千红万紫总离披，十丈青莲花自好，偏不肯，著汗泥！

——《唐多令》

石赞清

字次皋，一字襄臣，清贵筑县（今贵阳）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举人，十八年（1838年）进士，分发直隶，补阜城知县，接着署献县、正定、卢龙，政绩卓异，迁芦台抚民通判，调署永定河北岸同知，历顺天府治中，署通示道、霸昌道，升天津知府。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海军威逼天津，吏民骇散，总督以下各官大都受辱。次皋认为空城徒死无益，独诣英舰慷慨说理，冀图使其退兵，英军首领虽不听从，却敬重其为人，即留作质。他三天不食英人所供饮食，天津士民闻信赶来岸边，几万人呼援，英人只得以礼送出，并因此约束部众不许扰民。清廷知其事，擢任顺天府尹。同治元年（1862年），兼署刑部右侍郎，迭充会试阅卷大臣、搜检大臣、顺天乡试监临官。稽察右翼觉罗学，改直隶布政使，调湖南布政使，召入为太常寺卿，稽察左翼觉罗学，转宗人府府丞，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进工部右侍郎，死于任，六十四岁。作《饤饾吟》十二卷，此集主要为集唐人诗句，附的词六十九阕也是集唐人句，比历来泛集各代人的词句更难。其词无论小令、长调，一一吻协宫商，在古今词林里别树一帜。现选录诗句、词句各一阕：

去年花里逢君别（韦应物《寄李儋元锡》），别时茫茫江浸月（自居易《琵琶行》）。万里水连天（武元衡《望夫石》），生憎江上船（刘采春《罗喷曲》）。春风虽自好（李商隐《春风》），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明月不长悬（卢照邻《关山月》），争教人少年（僧栖蟾《宿巴江》）。

——《菩萨蛮》

罨画桥边春水（韦庄《归国谣》），央岸绿阴千里（毛文锡《柳含烟》）。暝色入高楼（李白《菩萨蛮》），几曲栏干遍倚（无名氏《鱼游春水》），告你，告你（自居易《如梦令》），莫信彩笺书里！（牛峤《应天长》）

——《如梦令》

黎兆勋

字伯庸，号檬村，晚号磵门居士，清遵义县人。九岁能作五、七言诗，成年俊迈，不肯拘习帖括。父亲黎恂购书本多，也不以制举强迫他，他和外兄郑子尹同砚席八年，研讨古学，偏重攻诗。其间，独山莫子偲来葬父于青田山，因便定居，与黎氏家邻近，参入磨砺，大启黔中学风。伯庸年二十四补县学生员，乡试十次都未中，援永昌军例报捐教职。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署石阡府学教授，过两年补黎平府开泰县训导，擢湖北鹤峰州州判，署藩司照磨兼盐库大使。同治元年（1862年），调隋州州判，与监利王柏心、龚昌运，阳湖徐华延，中江李鸿裔诸人往还酬唱，讥讪笑歌，发泄不平之气。三年（1864年），春季奔父丧回乡，葬父后病倒，八月死，61岁。所作《侍雪堂诗钞》八卷，《葑烟亭词》三卷，后续一卷，弟黎兆祺为之编刻。另辑有《黎平诗系》。伯庸填词，用力勤苦，早年趋向辛、刘，晚岁改尚周、姜，今看他集中的词，风调不一，有的豪放，有的婉约。《葑烟亭词》能近辛者就是佳品，现选两阕：

莽峰峦澒洞，碧苍苍，深藏竹王城。是蛮夷窟宅，西南锁钥，荒徼危程。汉相旌旗何在？山绕夜郎青。人代飘风速，铜鼓天声。 指点罗施鬼国，叹移山有术，险亦难平。况从来争者，余力始驱兵。算而今风清蛇雾，但瘴云消处土皆畊。登临久，城头斜日，鼓角哀鸣。

——《八声甘州·贵阳城上》

爱君豪性敌元龙。论生风，气如虹，曾识天狼，争挽铁胎弓。人笑书生能杀贼，非侠客，实英雄。而今身世等飞蓬。任浮纵，转西东。憔悴青衫，客路忽相逢。长揖向予何处去？将访道，入崆峒。

——《江神子·送友人之兰州》

莫庭芝

字芷升，清独山州（今独山县）人。少年承受父亲莫与俦、五兄莫友芝的朴学教导，研读精勤，督学使者取入州学。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拔贡，以后廷试屡次不中。晚年选思南府教授，曾为贵阳学古书院山长，与黎平胡长新齐名。光绪十五年（1889年）卒，73岁。芷升晚年锐意研写诗、词，才气较弱，而锻炼的功夫却深，能扫除轻俗。黎伯庸搜编清代二百年来黔人的诗没有编就，经乱散失，所留无几。芷升继续这一工作，周谘博访，积稿盈尺，请黎受生相助，仍未圆满。贵阳陈田在外做官因事归黔，芷升把工作委托他，陈田雇人录出副本，删烦补佚，考订整理，数月脱稿，带去北京，又有采获加入，才完成《黔诗纪略后编》三十卷，《略补》三卷。这书是贵州的重要文献，芷升功绩要占一半。他自己的作品有《青田山庐诗》二卷，《青田山庐词》一卷，黎莼斋在日本为他刻印。现选其词一阕：

思绵绵。播州湘水湘山。别去荏苒于今，还得似当年？追念学堂初启，正一群娇小，髫角翩翩。傍宫墙俎豆，庭闱膳寝，快活如仙。年来岁去，径花黄绽，阶药红翻。少壮优游，好是秋吟湘月，春浴湘川。蹉跎久旅，但梦魂遥逐，双鹤青田。待异日赋归来，恐怕人民改旧，城郭非前。

——《湘春夜月·忆湘川旧游》

黎庶焘

字鲁新，别号筱庭，清遵义县人。父亲黎恺，卒于开州（今开阳县）训导任上，鲁新时16岁，居长，诸弟幼弱，乃发愤持家读书。咸丰元年（1851年）中举，过了年，二弟庶蕃也考取举人，一同北上会试，至镇远沅水船上，鲁新生病折回，从此得下反胃痼疾，饮食不良，又逢乡里荒乱，环境大困，仕途无望，只好吟写诗、词表发不平。其苦吟状况类似唐代的孟郊、贾岛，积有《慕耕草堂诗》三卷、《依砚斋诗》四卷、《琴洲词》二卷。其间，曾在府城主讲湘川、育才、培英几个书院。同治四年（1865年）死，时年才39岁。《琴洲词自序》说，填词五年近三百首，拿张皋文所选唐、宋名词对照，甚感惭愧，全部毁弃。又经六年功夫，重行倚声，选订百阕附于诗集。他死后，弟庶蕃又加删定为七十七阕，就是流传至今的《琴洲词》。其词琢洗工致，铿锵落板，饶有情味。现举一阕：

万峰齐插水，葱葱郁郁，亘古碧摩天。问昔人通道，纵学猿猱，飞渡也应难。晴雷怒吼，翻九地欲撼雄关。凭眺处，夕阳岩谷，几点上墟烟。江山若斯奇杰，一线奔流，信黔中天堑。浑不要多兵据守，自足屏藩。问谁解得兴亡事？听老渔闲说忠宣。遗庙冷，将星犹射波间。

——《渡江云·乌江怀古》

黎庶蕃

字晋甫，别号椒园，清遵义县人。童年与弟庶昌同案攻书，由兄庶焘教导，勤勉自奋。又从郑子尹学诗，三年学业大进。中咸丰二年（1852年）乡举。次年，北上公车，至澧州遇乱道阻，还家。贵州战起，在乡办团练，与从兄兆祺共主持结筑禹门山塞固守，事解，论功保擢候选知州，送母赴江南弟庶昌处，改官两淮盐运大使，寓居扬州。弟庶昌奉使出洋，把母亲安顿在上海，晋甫往来于扬州、上海之间。光绪十年（1884年）母卒，送丧返里，安葬后，于十二年（1886年）带病仍至扬州，数月死，58岁，从行的儿子尹祎运柩归葬。友人莫祥芝编其作品刻《椒园诗钞》六卷（后弟昌补入续收的诗成为七卷），《雪鸿词》二卷。今看晋甫的词，开豁跳荡，和其兄鲁新的涵敛相异，自然是才性经历不同的原因，现录一阕概见：

一线通天，万古风云鸟飞绝。是当年，铲就罗施门户，至今留下、蛮夷窟穴。黯黯斜阳灭。听一片瘴猿悲咽。更堪怜，自草黄茆，吹上征衣尽成雪。为问苍天，何心凿险，丸泥竟虚设？看不狼山外，危旌暮动，病鸦巢底，层冰晓裂。愁思真如结。有多少行人骨折！叹劳生也逐鸡鸣，销尽轮蹄铁！

——《一寸金·往宿夜郎站悚心骇目追忆有作》

张鸿绩

字箬（一作药）农，清仁怀县人。祖先经营盐筴，兴盛于乾、嘉、道、咸四朝。箬农生长富厚，独耽玩辞章。以同知官阶出仕陕西，过班道员，死去。所写诗有钞本二册，未见刊行。所倚声名《枯桐阁词》，由其第四女手录，第五女适邹氏，将稿交其夫邹瑞人。于宣统二年（1910年）请农友人邓鸿荃作序刊印，邓又为题《浣溪沙》云：“乐府新词锦织成，含商刻征一声声，歌筵齐为按银筝。衰草微云秦博士，晓风残月柳耆卿，嗣音留与后人评。”细读《枯桐阁词》八十阕，无一阕无词味，无一阕有败笔，才力和功力都已到了纯粹的地步。最难得是韵调口吻，不落前人窠臼，如《忆秦娥》之不似李太白，《菩萨蛮》之不似温飞卿，《浪淘沙》之不似李重光，《青玉案》之不似贺方回，《满江红》之不似岳鹏举，《金缕曲》之不似顾华峰，在明、清词人中实为稀罕。张氏填以上词调，全词能否赶上那些名作是另一问题，优处在于绝不类那些口腔味道，而乃自己的吐属。这一整体上的特色，不但为贵州词家的第一，就在清代全国词家里面也应列入少数高超者的范围。现录其词四阕：

浊酒难浇心上事。才说登临，又触新愁起。漠漠寒云千万里。长河落日天垂地。醉后阑干慵更倚。冷月楼头，谁会悲来意？莫听乌乌桥下水。几多未老英雄泪！

——《蝶恋花·登潼关城楼》

蕉剥愁心，桃分笑脸，碧天良夜沉沉。软意绸缪，不辞梦里追寻。平林烟月归来后，莽天涯绿叶成荫。忍蹉跎，罗幙重重，人语深深。等闲漫擘相思子，便当时已误，何况而今！无限风华，供人冷醉闲吟。未妨眼底清狂甚，纵清狂肯负初心！谅樽前别泪无多，漫浣离襟。

——《高阳台》

祠屋松楸，滟灏江头，被风吹动行舟。怒涛遗恨，终古悠悠。便鼎三分，图八阵，已千秋。寝殿僧楼。霸业荒丘。帐连营壁垒芦洲。江山无恙，片月长留。望雁南飞，日西下，水东流。

——《行香子·白帝城》

纤月落，清光斜照阑干角。阑干角，有人携酒，对山闲酌。民穷不畏官侵虐，官清难疗民饥渴。民饥渴，且将愁苦，暗中摸索。

——《忆秦娥》

刘藻

初名蘅，字湘耜，清贵筑县（今贵阳）人。咸丰时诸生，曾官四川通判，颇具才情，最工骈文，其诗、词也不凡。中年在蜀游幕，张之洞称为黔中名士。作有《姑听轩四六》一卷，《蜀游草》一卷，《姑听轩词钞》一卷。从词这种体裁主含蓄蕴藉的要素着眼，刘词稍嫌缺少馀味，然而却明快响亮，自成风格。下举二阕便可证实：

万卷撑肠贮，万甲藏胸富。剑光红透管城花，负、负、负。千里蛮荒，三年辛苦，头衔才署。得得皇州路。渺渺巴山树。商量且现宰官身，去、去、去。日下云开，江干春满，片帆轻渡。

——《醉春风·马文叔入都》

岸草汀沙。竹王城外日西斜。潭净涵秋，蜂多障日，眼底天涯。怜他将相勋华，都付与苍波落霞。随意生机，消闲福分，怎及渔家！

——《柳梢青·甲秀楼远眺》

王燕玉（1923-2000年），贵州遵义县人。1949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遵义豫章中学、遵义第四中学、贵阳师范学院附属中学任教。1973年调贵阳师范学院历史系，任历史文选教研室、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1981年评为副教授，1988评为教授。王燕玉先生的研究领域涉及贵州古、近代史，贵州方志及中国文学史，中国古籍文献等领域，出版了《贵州史专题考》《中国文献综说》等专著，发表论文数十篇专题文章。参与编撰《贵州古代史》《贵州近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