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欣 | 《山那边是云》:她等的是一艘来自月缺那边的船

山那边是云
《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
导读
《山那边是云》讲述三位女性漫长而复杂的生命交错。黄小小聪明、坚韧、有追求,为了那一点点所谓的优秀,她一路跋涉,咬牙坚持。然而在这条路上,她的心上始终压着一个影子:陈洛迪。陈洛迪像一面镜子,也像是一个召唤。她是黄小小不能成为的那个“她”——轻盈、从容、近乎完美。她的出现,让小小所有的挣扎显得笨拙、狼狈。嫉妒、妄想在黄小小心中蔓延,本应盛放的年纪,在一个人的独自较量与自我扭曲中悄然流逝。
但这不是一个关于失败的故事。出生于贵州黎平的素瓦,在黄小小和陈洛迪的帮助下,将侗族大歌唱响在塞纳河边。在看似偶然的相遇中,她们的生命已连在一起。
黄小小一步步走出对生命的误会。很多年后,她决定再见陈洛迪和素瓦,这一回,不再是对抗,而是为了和心里的“对手”道别,收获她们种下的欢喜。

一、乌希港码头
“你来了。”
正是日内瓦湖最美的季节,湖水蓝得好像照得出天堂。看着水面,黄小小心中蓦然浮现一句巴尔扎克的诗,日内瓦湖美得仿若“爱情的同义词”。
晚夏的微风,拂过湖畔花树。泊岸的船上,蓝白相间的幡铃铃作响。游弋的天鹅,将湖面划出一道道宁静又优雅的水痕。罗纳冰川融化成雪水,涓涓而来,形成一片澄澈的深蓝。远处,浮现起轻纱薄羽般的水雾,对岸驶来的船只便有了仙气缥缈之感。湖的形状如同一弯新月,月满的一边是瑞士,月缺的那边是法国。
她等的是一艘来自月缺那边的船。
“嘟”一声汽笛,游船进入了洛桑城的乌希港(Ouchy)码头,缓缓靠岸了。游客中出现了素瓦,一张黧黑而小巧的面孔。
小小等待着一盒饺子。南方人邯郸学步的饺子,黏黏糊糊的皮儿不怎么地道,不过为了咬破皮儿爆浆于口腔的那一口鲜汁。这是她第三次买素瓦的饺子了。
这形而下的饥渴与需求。
她心里无奈地叹息着,难耐伸出无数只饥渴小手的中国胃。这是她在巴黎第三大学高级翻译学院笔译系留学的第五年了:DEA(博士预科)用去了一年,博士四年,披肝沥胆,简直不堪回首。好容易论文基本成形,凶悍如德国战车一般的导师普拉斯女士却提出继续丰富资料,雷厉风行地给她一个洛桑大学半年访问学者的名额。
毕业在即,平白无故又多了半年。意味着晚半年毕业,多半年房租,洛桑高昂的生活费用,离开巴黎如何接续求职就业……各种麻烦,不一而足。当然,还有她那艘不知驶向何处的所谓感情小船。
这该死的不确定感。她内心一阵恓惶。
普拉斯女士一双日耳曼式的鹰眼逼视着。她可以行动自如穿越德、法、英三语,做到严丝合缝的同声传译,破译东方女孩沉默背后那点东西,堪称易如反掌。她目光炯炯,击退了对方的闪烁其词:“这是论文的方法论,也是博士的逻辑学。”
一样的美景,不一样的心境。
仙境中,黄小小不是启动漫游之旅的,穿着蕾丝边裙子的爱丽丝。她的船只与爱情、浪漫、诗意毫无关系。仅仅只是一盒出自素瓦之手,洛桑华人圈里口口相传的手工饺子。这个来自连公路都没有的贵州侗族小山村的黑工,现在居住在湖对岸的法国依云小镇。
两人不想在人头攒动的码头久待,默契地走到不远处奥林匹克博物馆花园。在草坪的长椅上,素瓦从身后竹编背篓中掏出一个保温冰桶,拿出一盒饺子,用不太流畅的普通话说:“上船前,刚刚冻上的。”背篓里面小娃娃扭过头,一咧嘴,笑了。
素瓦,一个未婚妈妈,汉话都不利索,更别提法语,词汇量少得可怜,一颗颗瘪豆般蹦出来散落一地。依云镇华裔老板在自己餐馆好心收留了她,对其打黑工卖饺子睁一眼闭一眼。小镇犹如世外桃源,华人寥寥无几,素瓦却像一棵倔强的山杜鹃,静悄悄生存了下来。她言语不通,心思却像山泉般透亮。不知怎么的,居然和日内瓦湖对岸洛桑城里几位华人联系了起来。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游走于法国瑞士边界的国际黑工。
漂流在外,谁人不是被生活在心底硬生生刻出千沟万壑呢。
小小接过盒子,逗弄着小娃娃,随口搭讪道:“搭下一班船回去咯?”
素瓦温柔展颜,点点头,又摇摇头,环顾左右:“还有一个盒子的。”
小小明白她今天还有一个买家,笑笑告辞。走出花园小径,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素瓦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浅米色衣裙不见什么特别装饰,黑发随便垂在耳边,风微微扬起发梢。虽没有看清面貌,举手投足之间那优雅得体的仪态,还是会让人多看一眼。
“你来了。”
“让你久等了。”
微风隐约吹来两人对话,她不由得回首,再看了一眼。
那女人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位。洛桑不比国际大都市巴黎,巴黎华人大概有三十多万,十三区的中国城永远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它甚至不比日内瓦或苏黎世,洛桑的华人圈有限,几天下来便几乎如数家珍。更不要说这样打眼的女人了。
却是谁呢?
走了一段路,路过美岸皇宫酒店黄铜镶边的垂地深色玻璃门厅,里边的人望外面,外边的人瞧里头。深色玻璃清晰透明,半点指纹印也容不得——原来是她!

刚来到洛桑的第二个星期天,黄小小随留学生联络会的一个干事,作为志愿服务翻译和引导人员,参加了一场有中国代表团参加的国际文化艺术城市工作交流会。总部位于洛桑的东道主,国际文化艺术委员会(ICAC)非常重视这场活动,特意安排在拥有百年盛誉的美岸皇宫酒店。
第一次走进这间百年酒店,光亮如镜的几何形大理石地板,华丽优雅的廊柱浮雕,四方形的中庭天井彩镶玻璃投射出光影变幻,她沉浸于整个厅堂空间营造出时光游走的韵味里,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风格令人神驰。
会议规格极高,ICAC协调委员会高层悉数出席,众多国家代表团参加了会议,上届文化艺术博览会举办城市雅典和下届举办城市北京,尤为受关注。尤其是后者,其筹备状况和城市基础建设,受到了来自各方的集中提问,一些问题明显带着尖锐而挑剔的色彩。所幸,中方代表团准备充分,陈述与问题回答均完整而详细。而那位女译员,她翻译内容完整、逻辑清晰、用词精准,沉稳而流畅地完成了工作,其对节奏的把握与对语气的控制,堪称完美。
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中法交传,是对头脑与体力的极大挑战,甚至于业内戏称的“疯狂十分钟”——最容易出现疲劳感的结尾十分钟,都不见用词的敷衍和句式的破碎。从始至终,女译员稳定发挥,仪态优雅而淡定。
结束中方代表团的陈述与问答单元,女译员微笑着点头致谢,合上了手中的口译记录本,轻轻掠了一下脸侧的头发。会场上自发地响起了一阵掌声,大会主持人在高度表扬了中国代表团陈述之后,还专门感谢了精彩翻译。
“Bravo(太棒了)!”小小低声地赞了句,不由得与学联干事耳语:“这翻译太厉害了,有她在这里,谁还敢张嘴啊。是北京团的专职翻译吗?”干事惊讶得眼睛圆睁,一时间丹凤变铜铃:“怎么,你不认识她?夏洛蒂·陈女士,中文名陈洛迪,在ICAC总部工作,国际组织高级职员呢,绝对是华人圈的名人。不过,人家很少混华人圈呢。”
她不由羡慕地点点头,没吱声。
干事肘弯轻推她一下:“你可是巴黎高翻学院的科班生,也别谦虚过头了。和你们相比,我们都不能算懂法语。”
她面上一红,想起自己那在普拉斯女士手里轻飘飘扬着如同断翅鸟儿一样的论文初稿:“不行,我是笔译专业,差远了。”
散场了,小小等人在门口做引导,提供些问路等日常的语言服务。陈洛迪路过他们,和那位学联干事打了个招呼,走近前来,轻盈地行了个法式贴面礼,湖上清风似的,飘走了。干事冲小小挤挤眼,笑了笑:“怎么样,美吧?”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你也很优秀,以后应该并驾齐驱呢。”
美,真是美,但那真不是来自五官或身段,若论这些,她自信比之有更亮眼的地方,比如长达110公分的美腿。可是,她也明白,自己最多算是漂亮,而陈洛迪,则是美。偌大的会场,攒动的人群,偏偏只有这个陈洛迪,能让全场注目于她。
又一阵汽笛声,她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山里妹子照猫画虎的饺子,也能俘获此等国际组织高级雇员,那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知美人啊。眼睛或许会做戏,舌头或许会撒谎,胃却一定是身体里最诚实的器官了。它会老老实实,说明你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看陈洛迪那做派,还以为是几代华裔,原来也是出来打拼的一代啊。
她耸一耸肩,又放慢了脚步走在林荫道上,拂面而来的是夹杂着花香的清风,莫名使人释然。
锅子里面的饺子翻滚着,大部分已经浮上开了花的水面。
黄小小放下手中的电话,木然地拿着一把长柄勺子搅动着。“哎哟”,她失声一叫,溅起来的水花烫了手背,勺子被甩出去,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滴溜溜径自滚到这间狭小公寓另一侧的床底下。待她狼狈从床底提溜着勺子钻出来重新打开锅盖,那些载浮载沉的饺子已然变成一锅漂着油花的面片丸子汤。她颓然地坐在床边一张单人沙发上。
普拉斯夫人那高不可测的话术挥之不去:“我亲爱的年轻女士,面对着餐台洁白雅致的桌布,为什么要不停地沿着边缘刺绣那些艳丽而复杂的东方花朵,而不是直接摆上今晚美味的主菜呢?”
盯着那块花纹复杂的桌布,她忍不住心生怨气。
不就是说我的论文华而不实吗?不就是说立论不明确吗?不就是这一稿依然达不到导师的标准吗?用这么复杂的隐喻干吗呢?好好说话不会吗?是为了秀一下国际顶级翻译家的语言风格吗?
她内心咆哮起来。看着手里一碗不明就里的混沌汤水,她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问题不在于导师优雅而尖酸的评语,而是这句话即将带来的一切,如果不能在六个月后顺利通过答辩,那她必须申请延长学籍,延长签证,延长高额开销,延长求职入职的进程,甚至推迟如期回国与男友结婚的计划。
她在十九平方米的公寓里面转了几圈,再次拿起了电话。蜂鸣声响起的瞬间,却又后悔了,刚要挂断,只听见“Allo,machérie(你好,亲爱的)。在米兰,都好吗?下月去洛桑,等我。Bizou(亲亲)!”小小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有着街头艺人流水一般的提琴声,青春少年们风吹过就散的纵情欢笑。她无法沉溺其中。
正在环欧旅游的男友,是个北京大男孩,性格阳光,无忧无虑,正享受着归国之前的大狂欢。家里的老爷子颇有社会影响力,而他则在高中毕业后就出国了,念了一年语言学校,自忖考不上巴黎有名望的大学,便跑去外省一家私立大学,混了个工商管理硕士,已然是全家族学历最高的人尖子。
“行了,哥们儿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更别提哥们儿还找一漂亮的女博士!哥们儿,我,牛×大发了!”男友一把揽过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哥们儿现在的任务就是周游整个欧洲,等着你专心写论文答辩,之后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回北京,房子、工作,不都是老爷子一句话嘛!小小,想去高校还是国企,可劲儿挑,甭客气哈!就说,行不行吧!”
平心而论,男友除了牛皮吹破天,还是很有几分吸引小姑娘的俊朗卖相。第一次见到她,他惊为天人,遂穷追不舍,用了一套完整的京式泡妞流程——九句贫嘴加一句真心话的三脚猫功夫,在暖风微醺的塞纳河一带,倒也物以稀为贵。
她被普拉斯夫人震慑得焦头烂额,繁重的学业压力下她本不想交友,却也是好女怕缠郎,被那油滑包裹下的一份真诚水滴石穿地打动了。
还是那块浮夸的桌布,现在已经被揉成一团,塞进了角落里。
“人真是贱啊。”她自嘲,若他开口便是句句情深,或许就逃开了。接受男友,好像就是为了那十分之一句的真诚。带了油滑的真诚,才会更实在,更松弛,因而才会更显真情。
就好像童年冬天的早上,凛冽的风中街头,妈妈买给她的鸡蛋荷包,那是她家乡的一种小吃,金灿灿的油条里面灌进去一只鸡蛋,再在油锅里回炸一次,油条愈发酥脆,里面的鸡蛋又嫩又鲜香。冬天的街头,热腾腾的油锅,凌乱摆在街头的小食摊,油脂爆裂开混着蛋黄柔嫩口感的焦脆的油条,还有妈妈的又是疼爱又赶时间的声声催促,是童年最美好的美食记忆。
可是这一刻,她却讨厌极了这副回锅油条似的油腔滑调。
她没有精英父母。她的爸妈,是河南小城里本本分分的职员和教师,给儿女只有一句“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朴素人生格言。她自幼好学争气,考进了名牌大学北外。研究生毕业前夕,正值出国热潮,身边同学早早就办理好了留学手续。她知道父母生性本分,那点工资只能清俭度日,哪还能真叫他们砸锅卖铁支付高昂的留学费用。
看着同学们意气风发的笑容,惆怅之余,她只得暂缓留学想法,着手求职留京。
就在忧虑万分的时候,系里布告栏的通告给了她另外一种可能:世界三大翻译学院之一巴黎高翻学院口译系,给了中国考区四个全额奖学金名额,法国驻华使馆将于近期组织一场面对大中华范围的现场选拔考试。通过网络报名资格审查后,小小才知道这场考试含金量极高:通过预审的考生两百多人,考官们都是巴黎直飞北京,主考官是总统希拉克的专职翻译。
她再一次发挥了凿壁借光的苦读精神。
当稳稳结束了一段中法互译,她看见主考官含笑赞许的眼神。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可惜,那场百里挑一的考试,是她学霸生涯的一场落幕。来到巴黎,一群来自五大洲的尖子生百舸争流。世界名校的残酷竞争,让她寸步难行。巴黎高翻的口译系两年制,属于国内认定的硕士学历,第一年专业是国际会议交流翻译,第二年是国际会议同声传译。学校实施淘汰制,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同学悄悄退学。
生性勤奋的她自是愈发努力,每天学习到半夜两点,可还是不够。苦学一天准备回寓所休息,却发现班里欧美同学们依然在图书馆孜孜不倦。究竟还能做什么?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勤奋,还比你体力好、精力好,方方面面都要更好。小小开始焦虑。她的睡眠和身体,都出现了问题。
赛道没有选对。
一年级期末的时候,她才发现当年二年级毕业班通过率不足十分之一,便暗自把自己和同年级如云高手排了个队。她决定申请转系,注册了笔译系的DEA(博士预科),开始了和普拉斯夫人长达五年的文化苦旅。
前两年,因为有法国政府奖学金,她过得还算轻松。之后的几年,学习之余还要挣学费,令人倍感压力。好在她有着较扎实的口译基础,那些年恰逢中国商务团和旅游团大量来访,翻译市场需求量不错,她虽然无法达到同传水准,胜在有扎实的语言基本功打底,无论是带旅游团还是小型商务谈判,都能够完全胜任。
煮破的饺子汤冷掉了,圆满的爱情也会冷掉。
巴黎留学生圈子里,即使男友已经半真半假地宣布小小是他心中所爱,谁也不要再打主意,她却始终不咸不淡。导师的高深莫测,让漫长的博士生涯,恍如一个人在山里走夜路,不知道何时天亮,更不知道天亮时候是否发现走错了方向。
她处于难以纾解的寥落中。
圣诞当晚,男友约她和几个同伴出去。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着怡红快绿的灯光、流光溢彩的商店橱窗,走着走着,其他人不知怎么的,断断续续就都不见了。
梦幻般的灯彩,街上的行人寥寥。平安夜,是留学生们的除夕夜,热闹的只有灯光和烟火,当地人都早早关门闭户,阖家团圆了。一阵寒风吹过,香街树梢上流苏式的彩灯,平添一份虚幻意境。男友看着她淡然寥落的神情,一改往日嬉皮笑脸。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另外一个方向:“陪你。好好的吧。”她无力地把头靠在冰凉的橱窗落地玻璃上,没有推开凑近的那张面孔和炽热的嘴唇。
煮破皮的饺子汤锅彻底冷了,上面浮起一层令人不适的油腻。她一阵嫌恶,端起来,一股脑倒进了抽水马桶。
(未完)
作者简介
郑欣,女,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法国十九世纪文学,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以小说、剧本、译作等为主,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十月》《当代》《剧本》等报刊。曾获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中国翻译事业优秀贡献奖”,编剧作品舞剧《牡丹亭》获第七届中国荷花杯舞剧舞蹈诗金奖等,长篇小说《百川东到海》获贵州省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贵州省首届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