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风雪
《山川岁月长》收录华语名家散文巅峰之作,字里行间的人生真味,让时间长河里的经典绝响再度重生。它是蒋勋、龙应台、林清玄等与一代人的对话,娓娓道出百年来岁月的沉淀与积累。
回顾人生,这些人,那些事,几番出入,才发现深刻的记忆、强烈的情感,从不因时间而流损。二百六十页世间百态、人生真味,名家以深远的智慧、沉淀的语言,来看待世间万物的变化。坚守的是山川,流转的是岁月,文字成为其中最好的注解。
你要做什么——张晓风
00:00 / -《你要做什么》 文丨张晓风 主播丨小可
我是有点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小时候,听人说:"烧窑的用破碗",蒙蒙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渐渐长大后才知道世间竟真是如此,用破碗的,还不只是窑户哩!
完美的瓷,我是看到过的,宋瓷的雅拙安详,明瓷的华丽斗艳都是古今不再一见的绝色了,然而,导游小姐常冷静地转过头来说:"这样一件精品,一窑里也难得出一个啊,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打烂了!"
大概是宫窑吧,所以惯于在美的要求上大胆越分,才敢如此狂妄的要求十全十美,才敢于和造化争功而不忌讳天谴。
宫里的瓷器原来也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我每对着冷冷的玻璃,眷那百分之百的无憾无暇,不免微微惊怖起来,每一件精品背后,都隐隐堆着小家一般的尖锐而悲伤的碎片啊!
民间的陶瓷不是如此,民间的容器不是案头清供,它总有一定的用途。一只花色不匀称的碗,一把烧出了小疙瘩的酒壶仍然有生存权,只因为能用。
凡能用的就可以卖,凡能卖的就可以运到市场上去,每次窑门打开,一时间七手八脚,窑便忽然搬空了。
窑大约是世上最懂得炎凉滋味的一位了,从极热闹、极火炽到极寂寞、极空无——成器的成器,成形的成形,剩下来的是陶匠和空窑相对峙立,仿佛散戏后的戏子和舞台,彼此都疑幻疑真起来。
设想此时正在套车准备离去的陶瓷贩子忽然眼尖,叫了一声:
“哎!老王呀,这只碗歪得厉害呀,你自己留下吧!拿去卖可怎么卖呀,除非找个歪嘴的买主!”
那叫老王的陶匠接过碗来,果真是个歪碗哩!是拉坯的时候心里惦着老母的病而分了神吗?还是进窑的时候小么儿在一边吵着要上学而失手碰撞了呢?反正是只无可挽回的坏碗了,没有买主,留下来自己用吧!不用怎么办?难不成打破吗?好碗自有好碗的造化,只是歪碗也得有人用啊!
捏着一只歪碗的陶匠,面对着空空的冷窑,终于有了一点落实的证据——具体而微温,仿佛昨日的烈焰仍未褪尽。
在满窑成功完好的件头中,我是谁?我只愿意是那只瑕疵显然的歪碗啊!只因残陋,所以,甘心守着故窑和故主,因为不值得标价而成为无价。
成年后读梅尧臣写瓦匠的诗: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张俞写蚕妇的诗也类似: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原来世事多半如此吗?如果这是一个瓦匠买不起瓦的世界,英雄豪杰或能鼎革造势,而我不能,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风雪。
如果蚕妇无法拥有罗绮,我且去作一袭黯淡发白的老布衣,贴近她愤愤不平的心胸。至于那把一窑的碗盘都卖掉的陶匠,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或喂水,或饮粥,或注酒,或服药,我是他造次颠沛中的相依。
他或者知道,或者并不知道,或者感激,或者因物我归一也并不甚感激,我却因而庄严端贵如同唐三藏大漠行脚时御赐的紫金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