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要了解海,唯一的方法是住到海边去

贵州广播电视台故事广播·茅台之声 | 2020-05-13 20:43

《山川岁月长》收录华语名家散文巅峰之作,字里行间的人生真味,让时间长河里的经典绝响再度重生。它是蒋勋、龙应台、林清玄等与一代人的对话,娓娓道出百年来岁月的沉淀与积累。

回顾人生,这些人,那些事,几番出入,才发现深刻的记忆、强烈的情感,从不因时间而流损。二百六十页世间百态、人生真味,名家以深远的智慧、沉淀的语言,来看待世间万物的变化。坚守的是山川,流转的是岁月,文字成为其中最好的注解。

海的儿女——林清玄

海的儿女——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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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儿女》文丨林清玄 主播丨小可

“给我们讲关于海的故事好吗?”有一天我带着几个小侄儿到海边去,都市的小孩子很少看海,突然这样要求我。

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们关于海洋的故事呢?海在过去曾经有过无数的文学家给它赞美、为它颂歌;也有无数的人依它生活,充满了血泪;同样也有无数的人在里面埋葬,在雄伟的海前,完成了他们渺小的一生。他们都有资格来为我们讲海,但他们也同时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海。

——海不是用来被人了解的,海是用来给人感动、启示、联想,乃至于生活的。

我的海洋经验说起来十分有限,但我可以说是爱海的。我的学生时代,有三年是在海边的学校度过,每日黄昏下学以后,我就孤单地到海边,顺着台南的安平海岸散步,静静听着海洋的呼吸。有一次台风前夕,甚至在海岸看着呼喊的海啸,巨浪冲天,背面的天空则是一片光灿到不可逼视的橘红,那时我为海的伟大而深深地感动,但我并不能确知海,因为那时我刚从山上的农家来到海边的学校。

当我开始认识班上的同学,才发现我的同学绝大多数来自海边。他们的家长都依海维生,但从事不同的工作:有的是盐民,靠着将海水引进,晒成白颜色的盐生活;有的是蚵民,在海边插下蚵种,等待海洋的孕育与收成;有的是农民,他们在离海不远的沙地上种西瓜、香瓜以及花生,海埔地虽然贫瘠,但仍然生养他们;最多的则是渔民了,他们几乎天天到海里去捕鱼,有的是沿海、近海,也有远洋的,我才知道远洋的渔民是一出门便是一年半载看不到土地的;另外也有一种也算渔民,他们在海边围成鱼塭,养虾蟹虱目鱼。

我慢慢理解到原来光是在海边竟是有这样不同的生活,那海里的多样更不用说了。有时候接受同学的邀请,我就住在他们海边的家,白天与他们到海边去劳动和游戏,晚上则目送同学的父亲出海去讨生活,清晨则看着海边的风向球,等待归航的船只;在曙光初透的时刻,在鱼市场看渔民拍卖一箩筐一箩筐的鱼货,并互相交谈着昨夜的海上,以及今夜、未来几天海洋里可能的变化。

海是每天都不同的,海是每一时刻都在变动的。

高三那年,一个要好的同学在课室里流泪,我才知道不久前他哥哥的远洋渔船遇到风难而找不到尸体了。我的同学短短几天已经坚强起来,使我惊奇。后来才了解依海维生的人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宿命,那就像我们与盐民在海边踩水车,踩快的时候,有时会一脚踏空。不同的是水车可以再踏一脚,在海里则没有这种机会。

当我开始比较会生活以后,我在旅行的时候就到海边去住宿,虽然有时候到像垦丁这一类的地方,只是去感觉海水的温度,看海边的浪,以及接受银光色水母的攻击。更多的时候我到海边去生活,我曾在澎湖大仓岛的渔民家里住过,申请出海证,在沿海一带捕鱼。

我曾在宜兰东澳的渔民家住过,白天在东澳小学教小学生读书,夜里坐在海风的庭前,听老了的渔民回忆海边的风浪。后来认识了海防士兵,他们特准我在深夜坐在海边,想象海里发生过的故事。

我曾在基隆八斗子海边渔家住过,那时八斗子海边正要扩建码头,不得不拆去海岸的妈祖庙,我因为感同身受,便同渔民抗议拆庙。虽然庙还是不得不拆,但那一回我深刻知道,即使一辈子捕鱼的人对大海还是有敬畏的,因此不管任何海边都有保护的庙宇,而不论何时出海,出海前都要放鞭炮。

我也曾在台南四草的养蚵人家住过,白天和他们撑着竹筏到海岸去采蚵,并把蚵运到邻近的市场,夜里在砖屋前喝米酒唱渔歌,放松着,准备明日的奋斗。

如果说,渔民是海里的农夫,我曾和他们一起入海耕耘;如果说渔民是海的挑战者,我曾和他们一起抗争;如果说渔民是海的儿女,我曾经与他们一起投入母亲的怀抱;如果说渔民对海还怀有恐惧,我曾和他们一起烧香祷告,祈求平安。

但如果说这样我就算了解海,并不是的。我和一个六十岁的渔民谈海,他告诉我七岁时就开始到海里谋生,但他还是不了解海,他说:“像我们出海,没有一个人下网前能估算他捞起来时的收获。”又说:“甚至到现在,我还不能知道居住的海边有多少种鱼,常常有一些鱼捞起来,连我都没见过。”他还说:“就说天气好了,我还不敢把握每一天海上的天气呢!因为海最敏感,我们陆上无风时,海上可能正刮着大风呢!”

从来没有人能知道完全的海吧!我曾走过希腊闻名世界的科林斯地峡,它沟通地中海和爱琴海。我站在地峡往两边望,一边是青森色,一边是蔚蓝色,而地峡的水是透明的浅蓝,光是海的颜色我们就不能猜度了。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算是最伟大的海洋文学了。表面上,老人与海洋的抗争结束,老人战胜了大鱼,可是真正的本质里,海还是大到无以对抗的。

海是那样多变的吧!却又不尽然,我有一个远洋渔船的船员朋友,每次出海就是一年多,海洋里单调的生活常常使他想自杀。可是一旦回到陆地,夜里听到船只出港的汽笛声他就心情激荡,想再回到大海的怀抱。他在那样又爱又恨的情绪里,在海洋度过他大部分的青春岁月。

记得我在澎湖大仓岛居住时,每天和大仓小学的孩子在操场打篮球。篮球板的背面就是大海,传球稍微不慎,篮球就顺着岩岸滚入大海,孩子马上纵身跑入海中拾球,继续比赛。常常一场球打下来,要到海中捡二十几次球。

我教孩子读书是困难的,因为就在澎湖的大仓岛上,你无法告诉孩子什么是火车、什么是汽车、什么是冷气、什么是电扇,这些现代的东西岛上都没有。甚至也没法让小孩知道什么是河流、什么是山、什么是稻子(岛上既无山也无河,唯一能够生长的作物是花生与番薯)。

我们也无法让孩子了解陆上的动物,这里的陆上除了猫狗,几乎没有其他动物。可是要谈起海洋呢?我在小学生的面前就变得无知而渺小。每一个七岁以上的孩子,都能够辨认海边常见的鱼贝和虾蟹,会帮母亲补网,能够在海中空手捕到一些鱼类。他们还知道几月份的时候可以出海捕鱼,出海的时候可以捕到什么,捕小管和捕沙虾的工具有什么不同,而且也知道什么样的风向是不宜出海的。

海洋的学问是这样大,几乎比陆上还要复杂,可是生活在海岛上的大海儿女,他们一出生就学会了那些学问。

那么我有什么资格向陆上的孩子讲述海洋的故事呢?要了解海洋,唯一的方法是住到海边;要知道海洋的故事,就要和海的儿女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