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作家·陈丹玲 | 灯蛾(外一篇)
灯蛾(外一篇)
陈丹玲
闪电,这把长柄的钥匙,“咔嚓”,已经打开天堂的大门,随后是沉闷的轰隆声,沿着天阶跌落,风中仿佛有腥浓的铁锈味。路灯的一圈光晕里,有被振动了的碎片和鳞粉,飞散,飘零,邪邪的恶意——灯蛾密集,大雨就要来了。天,黑得像空屋里的夜晚,没底。
世上,什么东西能让人变轻?
世上,什么东西的颜色最黑?
这是哲学课上白老师的提问。至今我也还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恍惚和困惑。我的思维只能机械地翻着某一张日历,翻着白天、黑夜这两个概念,灯蛾像雪片一样地在意识里散落,那是阿婆灶屋里的灯影和烟火。我那一刻的眼睛,渐渐迷离,鼻子,一酸,再酸。白老师敲桌子让我回魂。
什么东西能让人变轻呢?世上就只有两样东西了:太阳下的影子,夜晚的梦。那些年的午后,阳光清亮,瘦瘦小小的我别在阿婆的裤腰上,上山下山、走亲赶集地别着我。小影子贴在大影子上了,一点也不费力一般。我趴在阿婆背上,她一步一步上台阶,乡场还有好远呢,在山顶。阿婆问,冬子,你在我背上费力不呢?我说,不呀。阿婆就气喘喘地笑。我看不见阿婆的脸,笑是映在两只松塌、疲惫的乳房上,我的手指触摸到了那份温软、乐悠、晃动和萎缩。这两只滋养生命的泉眼,干涸了,我苦难的阿婆,七个女儿的母亲。我像一枚骄傲的徽章,别再胸前、腰间,干瘪的阿婆就能重新充盈和鲜活,母性的光芒依旧不减,她仿佛不知道累。好长时间,我都这么去理解。是一份孤独点亮了另一份孤独,也许阿公出门的日子,那些夜晚就要光亮一些。总该来给我闹闹眼呀,该来闹闹眼呢,阿婆喜欢这样唠叨我,又恨又爱地这样唠叨。从山谷到山顶,从香树坪这个地方到罗兰溪那个地方,从祖母的重男观念到阿婆的爱怜情怀,太阳在一点点地升高,我的笑脸已经印上阿婆肩膀的衣缝,凹凸的印痕,还有梦口水残留的酸味。
夜晚做梦。我小小的身子趴在阿婆肚子上睡,这样非常踏实。我到过最美的地方是在梦里,走过一片水晶树林,像被魔杖点化的灰姑娘,有一辆缓缓前行的马车,还有一双能引来王子的水晶鞋,我也许明白水晶鞋的魔咒是诱惑或者阴谋,可很是不愿醒来。我飞过,一生不能完成在的动作在梦里轻松完成,我知道身体在风中的轻盈、鸟的高度、神的视角。我在梦里体会少女肉身的转折和变化,那沉默不语的王子,上升到极致的爱欲欢愉。梦,是阿婆用胸脯最后的温热和柔软给我筑起一只暖巢。突破肉体的规定性和限制,梦引领人无往不至,它祛除灵魂一切杂质的重量……变轻,变轻,梦乡是那片一直探寻的桃花源。多年以后,阿婆离去的事实随着日子一天天消逝越积越厚,会冰冻所有的情绪。最终,失眠。月亮,那盏挂在灰姑娘车前的古老马灯,给黑夜烧了一个大窟窿。窟窿边缘,灯蛾飞舞,邪邪地恶。瞌睡,醉酒的阿公一般,在天亮前,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床边,没有催眠的童谣,他更说不清阿婆在哪里。梦里的天堂,如果在,阿婆还会不会一把一把扯着身体里的骨头咳嗽?灯蛾密集,雨水降临,我将看不见坟墓里闪腾的磷火。村里的老人说,是鬼火呢。可我还暗自祈求,磷火能照见那张熟悉的脸。合上沉重的眼皮。
一段时间,经常失眠。僵硬地挺直在床上,从拉开的窗帘处,我可以仰望星空,谁透过那些密集的孔隙能看见世间的眼睛?或者,看看圣灯路上那些光柱下围圈飞舞的灯蛾,如何像稀疏的雪片盘旋散落。月亮打磨过的锋刃,收割满世界的光源和声响。稠浓的暗夜里,路灯光柱无精打采。远处,是极目的黑。
世界上什么东西的颜色最黑呢?煤炭,坟地还是脸颊上阎王爷打下的胎记?蝮蛇的眼睛,鲨鱼的口腔还是干涸的血迹?是那座空木屋,没有了阿婆的温热和气息空木屋。煤炭、坟地、胎记、蝮蛇的眼睛,它们的黑都印在表面,可以被注视和抚摸。但是,没有光亮的门洞,抽空了细节的记忆,黑得令人惊慌,它沉默着向你蔓延、渗透,慢慢吸附,直到把你也变成黑暗的一部分,融成时间的秘密。
黑夜里,灯蛾只有个几个小时的生命,是什么支撑它们带着赴死激情闪动翅膀,萦绕那点光源、爱欲、信仰和不能言明的迷惑起舞?假设,只是追寻火焰的一点温热。那么,它们是仅仅因为害怕失去,还是因为集体赴死可以抵消死亡冷冰冰的气息?
想起很多个冬夜,入睡前脱掉衣服,会闪出噼啪的蓝火花。内衣上也还沾着一层浅白的皮屑,那因为衰老和挣扎而脱落的鳞粉……我怀疑自己,也曾是一只振翅的灯蛾。
向着希望的光源,向着内心的善,向着时间收藏的事实……
织 物
舞台背后,一定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凡是舞台总能给出迷幻效果,我们甘愿在声响、光影和肢体,还有猜测与惊叹里深陷和沉迷。
眼下的表演场地是一个铺满石板的小院。已是冬天,石板泛着冷光,迎合着四周围拢过来的寒意。人们纷纷坐在长木凳上,距离缩短,彼此身体的暖意串联起来,形成面前挡风的屏障。位置刚好,我的目光只需擦过一两个后脑勺就能与下方的舞台形成恰到好处的呼应。
是的,呼应。
比如此刻,舞台中间的姑娘双手托举十八米长的布匹,款款地,趟着音乐的水流而来。布匹青蓝,色泽里有着高山苍天般的饱满情感,令人莫名心动。表演开始,姑娘要将十八米长的布匹缠绕在头顶。她手臂轻举,布匹之前习惯性的下垂方式在瞬间得到改善,这场景,也允许观众在这个动作里想象飞翔、舒展等美好的词语。我动心于姑娘的那份静气和细致。她神情静默,手掌摊平,布匹婉转。就这样,平铺直叙的十八米的头巾被一双手改变了方向,开掘出循环迷惑的道路——布匹重叠,形成褶皱,一道,又一道,往返轮回得惊心动魄。现在看来,舞台中的那个姑娘不管是移步还是扭身,她的身姿都会有远山的邈远,也有天空般的倾覆感。
当然,我们表演,只是用来证明背后的遮蔽。
常常是从城内一户人家打开的木门里,我看见了真实。这是雨夜,夜色在巷道和角落里浇灌,也有风声,细雨还不至于打湿心绪,只是烘托出刚刚好的低沉格调。门口倾斜的灯光划破了靠左边的一块黑夜,细雨晶亮,斜斜地飞入光注中,背景唯美。苗族老人就坐在背景深处,是一把有背靠的小木椅,她的头巾高耸。背着光线,我已看不清老人的脸,坐姿被光线深深剪裁,也被雨水浸染,孤岛一般轮廓清晰,仿佛她已在这里坐等了几个世纪。冒然闯入,加上山里人多禁忌,我们是不敢上前打扰的,更不敢过问太多,只是远远地看着。过了一阵,女人在雨幕和灯光中起身,自顾自地开始解头巾,一道,又一道,胳膊围着头顶画圈,手掌翻飞……皱褶,水一样的皱褶轰然泻地。布匹解完,瞬间发丝披散,银质轻盈,让我们看见了时间的尖锐和剔除,人生中这份被遮掩的明亮提醒——终究是老了。
我猜想,在每一个日常里,她都顶着这绵长的头巾过街穿巷,还要翻山越岭地走亲戚、干农活、采野菌子。不管日子的丝线怎样编织,布匹遮掩下的冷却、松弛、消耗,她是最清楚的,就算成天顶着时间的锋刃,她已经习以为常。也许有那么一天,她抽下木梳齿缝间的一丝白发,放在孙孙的小手心里,她希望这个能被收藏,至少被一束目光收藏。这是另一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他们去了远方打工,老人只是守在生命的上游,独坐在木门口,看孙孙的小手似船,似帆,最好能载动关于时间遥远的讯息。当然,这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实际上,由于始终没开口,也始终没人倾听,这想法显得孤寂,显得来路不明。这么久以来,一个老女人把好多来自近处的,遥远的,额上的,心间的,还有眼底的时间讯息,都藏掖在高耸的头巾里,一层一层地折叠,成天顶着,再牵上孙孙的小手,下了木楼,过了田坎,进了树林……在日子的皱褶里被遮蔽。
皱褶,赋予事物的秘密,也赋予事件的完整,没有人在一切打开之前能擅自决定所有的结论,以及事物走向。我更愿意相信,苗族女人头顶层叠的头巾半遮半掩的形态,更容易带出心仪的期待和极致的浪漫,正如每一场绵密的爱情,每一段晕染的记忆,它们痴迷于皱褶,在静夜或者午后会一节一节地铺展和呈现。那么,苗族女人是痴迷爱情和记忆的。山寨里的人们这样说,花衣银装赛天仙,仿佛高处的美丽全部注入了一颗心脏,只够用来热爱这一季青春,这足以让人眩晕。他们还说苗族女人的一生是从一套裙子开始的。有人细数过,苗族姑娘的百褶裙有五百多个褶皱。那些褶皱有一种繁复的美,无可救药地繁复出现,层层推进、堆叠,水流一样蔓延到衣服上,重新划分了日子的单位,一分一秒地,使它变得无穷小,分散成无数气韵生动的细节,像冥想一样没有止境。这将是一个女人的嫁妆,是一个女人完全的托付和体贴。
听起来,爱情变得那么简单又别致,被一条百褶裙收藏,或者成为织物全部的光芒。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绵长和反复,万物才生成光泽,才发出吟唱——月亮光光,芝麻香香,香死毛大姐,气死满姑娘——寨子里的童谣沾了月亮的银粉,声声明亮,还带着绒绒的轻盈。事实上,在童谣之外,没有人关心那一棵树影下有人在忧伤,在爱意里变得无力和无措,哀愁无限。这情况往往是歌声会比棉麻更悠长,比裙子更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折痕:
——阿哥那个哟,
想你多来心头难,
想你多来病来缠,
手拿镜子照一照,
脸色败去一半边。
阿妹那个哟,
想你多来心头烦,
半碗米饭难吃完,
吃饭好比吞沙子,
吃酒吃肉像吃盐。
阿妹(哥)那个哟,
哪时跟你一家坐,
冷水泡饭也香甜。
歌唱就这么发自肺腑,细琢磨了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其实不需要旁人听见,吟唱就不必需要华美的装饰,反正好歹有一只耳朵能听出声音里的哀怨,也听出了日子的粗粝。这心情和场景,多像白天见着的百褶裙,棉麻质地,不光滑但无比真实,不妖艳但无比性感,更具有不可预期感,偶然中蕴含着真理。
细细回忆起来,我必须得承认,织物与女人一生有关,上面一直有她们的专注、沉静和忘我的神情。就像那道敞开着的木板排门里,一张白皙的脸,聚着微微的亮晕,整个午后,她都坐在古旧樟木打制的织布机前,低头,手中的两只梭在纱帘上穿来穿去。梭,被她的手摸得深黑发亮。阳光拉着明亮的刀刃,在板壁上一节一节切着时间,细细碎碎。很多时候,阳光跑到这里,也会不由自主地感染上她的耐性和沉静。有一会儿,阳光的刀刃都快切到巷子头的喇叭花上了,而她始终没抬头。看久了,我会突生莫名的感动,棉纱一样裹缠住内心,当然不会有她手下分明的经线和纬线,所以不会像很多人言传的那样,只要拉着纬线一抽,全部就散了。我不能,与母性有关的感动,让人久久不能自拔和撤离。
她慢慢织就一匹布。那么,我想,布应该是她最安静、最暖心的姊妹。在午后,在夜晚,布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走来,脚步轻盈,带来野外阳光的香味,捎来泥土的温热,这是布给她的小小回报。随着梭子来往,布也会报以一个不出差错的微笑——妙曼的檐角、粗悍的石墙、富丽的隔断,还有某种表情、某种姿态甚至难解的乡音,这一切全都能织上去。在空寂的木屋里,布和她同时出现在每一个早晚,布和她享受这个空间里的一切,比如房梁的那张蜘蛛网,布和她时刻分担着蜘蛛会随时掉下来的恐怖。还有,在她的木屋里,布也有自己的小木床,可以躺在上面想白天的事,想那些像火热的阳光一样难忘的人。布喜欢最温存的怀抱和温热的身体,血液流淌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律动是布持续的听觉。布的质感可以遮掩肌肤的光泽,使她愈显神秘和性感。布让皱褶与身体的曲线形成呼应,悄悄地用一种暗语来传达她身体的魅惑。
她对布有不尽的耐心,仿佛所有的好性子都倾注到布上。布最懂她的心思,所以,布才这么懂得讨好她。当她静止下来,比如睡眠时,布,以及堆在老樟木下的布的皱褶会突然地陷入寂寞。
我忍不住,推开木门就喊她,外婆。
已经好久,无人应答。木屋依旧显得拙朴、古旧,一切看去那么素练静和。
时间的尖梭来往,青瓦、稻米、镰刀、木梯、屋檐、月光、梅雨、桃影、爱情,甚至朝代,形成宽大而磅礴的织物,皱褶肆意堆叠、起伏,某一个日子突然就变弯了、变深了,变得足以把一个人藏起来。这个人是木屋里的她,她是我忍不住喊出声的外婆,是所有母亲中的母亲,是我生命源头处的高地和深谷。
皱褶一层层堆叠出关于别离的坚硬事实。
这是织物的使命。
(原载《散文》2018年第12期,入选《<散文>2018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