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安娜嬷嬷》

综合广播 | 2020-08-28 09:02

作者:涤之

贵阳天主教堂北堂

安娜嬷嬷帮助我们完成了祭奠奶太事宜后,我与她就不陌生了。我从前跟陈嬢嬢去扫盲班时就与安娜嬷嬷相识。不过,奶太事件后,我差不多每天放学都要到天主堂去偷瞄,总是想遇见白白净净、说话温软细语的安娜嬷嬷,我喜欢她并想问她“耶稣圣心”的意思。

因为我们学校就在天主堂隔壁,以前每天下午放学又早,我就跑到天主堂里原来育婴堂的门口偷觑,好多次看见安娜嬷嬷,我仍不敢叫她。可能我只是喜欢她的干净温柔、美丽安详吧。

其实,我每次到教堂偷瞄,安娜嬷嬷都是知道的,只是她在做事不得闲。

陈嬢嬢说:“你不要紧到去找她,她在教堂也就是个下女,没得那么多空照拂你,你要知趣点。”我只有怅怅然歪在一边想安娜嬷嬷。

安娜嬷嬷终于有空了!安娜嬷嬷出来“理”我了。安娜嬷嬷不仅教我海涅的诗,还教我唱着念唐诗、宋词。有一年冬天,安娜嬷嬷专门叫我去教堂观看外地来的一群小孩儿唱唱本表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外地来的“唱诗班”,到省城参加三年一次“唱诗班”的交流活动。

唱诗班的歌真好听,因为我才上一年级,还不太听得清唱诗班小朋友唱的是什么,只隐隐约约支离破碎的记住了不连贯的几句: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们一同站在神的殿

愿起初那颗火热的心

能持守到永永远远……

回到院子,我就将听到的、看到的依样画葫,唱给大院里的同伴以及大妈们听。她们常常要我站在中间解释唱词给她们听。唱唱本虽然有一个固定的曲调,但怎样处理感情,怎样处理长短句,自己就即兴编造。由于听众大都是文盲,我当然得尽量把曲调唱得好听一些,以满足她们起码的审美要求。我一直盼望着“唱诗班”再来安娜嬷嬷的教堂,听清楚没有记住的歌词,以免我再受充能瞎编之苦。可惜后来的时日,这样的活动一直没再出现。

“不要害‘唱诗班’的相思啦!教堂都没得了,哪里还有唱诗班噢?!”心直口快的陈嬢嬢总是能一语中的地击中我的要害。

奶太升天后,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夜晚熟睡时,我还是会听见“耶稣圣心,耶稣圣心”的祈祷声,一如奶太健在的时候一样。因为是奶太带我进的天主堂,且让我第一次抬头正面直视“耶稣受难像”,我自认为为奶太尽尽心的事,莫过于要明瞭“耶稣圣心”的意思。怀着这样的心绪,已经不需要上学的我鼓起勇气,独自一个人,庄严肃穆地来到了天主堂。

天主堂到处都是大字报,而且是贴在“布壳”上的。“布壳”是街道上没有工作的女人们将收集的破旧布拣洗干净,每天在天主堂两侧的通道处熬糨糊打成几层厚的“布壳”贴在墙上,干了后再卖给布鞋厂,得的钱经过居委会的分配,就算为这些女人的工资。天主堂两侧走廊的青砖灰瓦墙壁上,天天都能看到虽然旧旧的,但居然还五彩纷呈、齐齐整整地摆满的“布壳阵”。那些“布壳”就像加工它的女人们一样,破破旧旧,但干干净净,还有着面糊香味。这道风景一直伴随了我的整个小学时代。

大字报贴在布壳上,那几个女人再从早到晚守着她们的布壳叽叽喳喳地表示不满,因为大字报不仅占用了她们的营生地儿,看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就会完结的事。“布壳女人们”虽然怨怼,但还是没有人敢撕了它,除非她想当现行反革命。

我一张一张地浏览着大字报,希望等到天主堂开门,更祈望开门的是安娜嬷嬷。一墙壁大字报写的都是谁谁谁家祖宗三代的事件?故事?我差不多都背得了。都中午了,高阔宽朗的天主堂大门还是没有开。我只得按捺着心,默念着大字报上一个个有意思的字、词,以及一串串有故事的句子,等着……

噢!瞧我看到了什么——

“质问修女安娜,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叫望太阳要叫‘望月’?因为你喜欢阴暗的旧社会,你敢说不是?”

……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叫外国名字,这就是你恨中国,当特务的罪证。”

……

我顺着满走廊的大字报往里走着。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大字报的尽头,安娜嬷嬷就站在那儿。安娜嬷嬷长长的黑色修女袍不知被哪些人撕得巾巾吊吊的,镶白边的黑头巾也不见了。安娜嬷嬷脸色灰白、抖零斯颤地立在壁跟脚,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我喊了声安娜嬷嬷,她把脸转朝墙壁,我拉了拉她的衣襟,她死个人都不回头。我站在安娜嬷嬷身旁,想等到她回头来和我说话。哎!可惜陈嬢嬢已经离开我家了,要不,陈嬢嬢肯定会帮我的。我的身子无可奈何地回了家,可我的心还在安娜嬷嬷身边,我悻悻地想着,想着,一会儿想着安娜嬷嬷,一会儿想着陈嬢嬢……

我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陈嬢嬢与安娜嬷嬷呢,我家后门轻轻的咚咚声惊扰了我。我打开门,吓了一大跳,安娜嬷嬷竟找到了我们家?而且是后门!安娜嬷嬷一身大襟衣装,一条长辫子拖在后背,与街上普通的大姑娘无二致。妈妈闻声从前面房间走过来,牵着安娜嬷嬷的手下了我家后门的三道坎子。安娜嬷嬷进来后,根本没有注意我,只顾与妈妈说自己的事。我有点黯然,还自打屁自惊张地以为安娜嬷嬷是来找我的呢!

安娜嬷嬷说她是1945年中秋节晚上被天主堂老嬷嬷在教堂门旮旮捡到的,老嬷嬷看她眼睛老盯着天上的月亮,就给她起名为“小望月”又为她起了一个外国名字“安娜”,也是月亮神狄安娜的意思。安娜嬷嬷还说她满打满算也才21岁,怎么会成了外国特务呢?希望妈妈帮她给街道主任说说。可怜的妈妈,都自顾不暇了,竟还应诺了安娜嬷嬷。不过,妈妈叫安娜嬷嬷将她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妈妈会给她呈给街道主任的。

我小弟给我妈妈敷了个绰号,叫“里长”。鬼灵精的小弟还真的起得靠谱。我妈妈真的就像明代的“里长”一样,兴隆东巷、尚节堂内外,包括雷祖庙、玉皇阁、天主堂,以及大庙街的好几百户人家“不论谁家有难事,一找到易园长,氕事都转机八成喔!”这是陈嬢嬢最引以为耀地说给我们听的。因为那时整条街的穷人都多,且少知识又缺常识,大庙街的阿姨们大物小事都要来找妈妈商量,妈妈总是会想方设法地为她们排忧解难。

妈妈叫安娜嬷嬷改小望月为姓“肖”名“望月”,并嘱咐肖望月记住不要再提安娜两个字,人家问到,只说“安娜”是老嬷嬷依着外国习惯起的,现在回归本名了。

妈妈说:“解放前天主堂里面有个育婴堂,专门收养穷人家养不活或丢弃的女婴,这些女婴长大后大多自谋生路或嫁人,剩下的就顺其自然的当了修女,安娜嬷嬷就是后者。”

妈妈比较知道这些背弃女婴的身世。“我还在读书时,隔三岔五老师就会带我们来育婴堂抱抱哄哄那些女婴。修女嬷嬷说这样可以给弃婴们爱抚与温暖,对她们的健康成长有利。”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毕业于省立女子师范的妈妈这样说。

凭着肖望月的身世,妈妈认为上头不会为难安娜嬷嬷的,故敢于在那时向上反映。还好,安娜嬷嬷的上诉材料还真起了作用,街道给她分配了工作——打布壳。随着时日的推移,人们只知道打布壳的人群中有一个名叫肖望月的女工,没有人再提天主堂的修女安娜嬷嬷了。只可惜,这都是1966年秋天以前的事了!

我好几次去看安娜嬷嬷,她都不理我,只是埋头专心致志地刷糨糊,贴布壳,撕布壳,叠布壳……我只好一次次惆怅地离开。

终于有一天,我以为已经不理我的安娜嬷嬷叫住了我。安娜嬷嬷先向我道歉,然后说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不想与我说话,怕害歇我家,还说我家已经很不幸了。哦,原来是这样!我顿时就觉得不委屈了。

安娜嬷嬷说教我唱一首歌,我高兴极了。我说就教你们天主堂小孩子唱的吧,很好听的那首。安娜嬷嬷说,我们好听的歌多着呢,你说的哪首?看我迟钝,安娜嬷嬷说你唱里面的一句,我就知道是哪首。我有点害羞,我说容我想一想。安娜嬷嬷泯笑着,不说话,只是鼓励地看着我。我闭起眼睛核实想,核实想。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与陈嬢嬢到天主堂识字班来上课时,听见的歌声:

“……只有那银色月光,悄悄地向窗里照……”

“哦!摇篮曲。亏你还记得。”安娜嬷嬷有些兴奋地说。安娜嬷嬷轻轻地哼了一小段。接着唱到:

“小宝贝快快睡/ 小鸟儿都已回巢/ 花园里和牧场上/ 蜜蜂儿不再吵闹/ 只有那银色月光/ 悄悄地向窗里照……”

哦!我俩唱着这首歌,仿佛回到了“大小多少,上下来去”的扫盲班。后来,安娜嬷嬷又教了我好几首教堂音乐。当然,莫扎特、舒伯特、勃拉姆斯等音乐家的摇篮曲、小夜曲、梦幻曲,都成了我一辈子的最爱。

多少年了,我一直喜欢教堂音乐,安娜嬷嬷的引导起了好大作用。

可能是因为旋律简单?抑或是教堂音乐的声音特别美?我心里委屈、难过时,一个人哼起这些歌,那深入骨髓的音乐,会给我温暖、安慰,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天主堂高高尖顶的圣洁心理。

后来,天主堂对我没有了吸引力,那儿已经面目全非了。教堂被瓜分成了派出所、街道办事处、纸壳厂、大杂院。打布壳的女工们归入了纸壳厂,安娜嬷嬷却很高兴,因为她觉得她没有离开天主堂就是最大的幸福。天主堂的那些哥德式建筑被一一捣毁,渐渐没有了天主堂的踪迹,我亦不再去那儿了。

当十年阴霾过去时,肖望月已经30多岁,仍然年复一年地刷糨糊黏纸箱。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荣军疗养院的荣军,就是退伍的残疾军人。肖望月也就同那位荣军成了家。有了家的肖望月还不时来看我妈妈。几年后,肖望月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还是龙凤胎,真是可喜可贺,好久都没有高兴的事了。渐渐地,国家尊重了人们的宗教信仰,肖望月又改回了她喜欢的名字安娜。她说当年主矜怜我,给了我和月亮一样美的名字,我应该记恩。安娜嬷嬷的一双儿女,儿子名波罗,意为太阳;女儿叫罗斯,是星星的意思。

1972年深秋,修完“湘黔铁路”的我回来后,去看住在老天主堂旁边“省军区宿舍”的安娜嬷嬷;安娜嬷嬷又改回了“肖望月”,说是不想让人们知道她的出身,但让我仍叫她“安娜嬷嬷”,她说听见我叫她安娜嬷嬷心很宁静。

已经当了区级纸箱厂(原街道纸壳厂)厂长的肖望月春风满面地接待我,还拿出那时稀罕的食品诸如葡萄干,杏干,还有牛肉干等来给我吃,说是她与区工业局管辖的各厂家领导到西北参观刚回来,还让我带了些果脯给妈妈。

安娜嬷嬷忙不及待地告诉我说,她家现在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是真正的光明之家了。还说这些幸福都是新中国共产党给的,设若没有共产党,我肯定当一辈子修女,怎么还可能有家庭、丈夫、孩子呢?

安娜嬷嬷眉飞色舞地说她的儿子太阳和女儿星星都进了一幼,我妈妈还给他们免了学杂费。安娜嬷嬷说倒不是她交不起学杂费,因为孩子们的爸爸是抗美援朝受的伤,是国家的荣誉军人,可以享受这个光荣的待遇……安娜嬷嬷兴奋地说呀说呀,我根本插不上嘴。只有由衷地说:“同喜,同喜。”

安娜嬷嬷轻声地回答:“耶稣圣心,耶稣圣心!”

我竟随口回应:“主矜怜我等”?!

安娜嬷嬷忽地一下子放开一直握着的我的手,正容道:

“不,不是主矜怜我,是新中国矜怜我,是共产党矜怜我。我,才有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