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冯记补鞋铺》
作者:涤之
一
贵阳市新华路玉皇阁与兴隆东巷之间,有几家铺子,最挡眼的,莫过于冯记补鞋铺了。
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玉皇阁大门前突兀着一块高地,四四方方约六个平方米宽仄,两米左右高,冯鞋匠的铺子就开在此处;向后退约五步,就是他的家。冯鞋匠家除了一块写有“冯记补鞋铺”的匾额挂在门楣上而外,一条条的门板从来都是不见开的。冯鞋匠一家每天的营生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冯鞋匠的露天作业处,最招人眼的是一个描画木箱,木箱顶及四方,画的是“西厢记”故事,可能版面不够,只画了张生与崔莺莺普陀寺初遇、老夫人问实情烤打小红、崔莺莺隔墙听张生抚琴、张生赴崔莺莺月夜之约、张生赶考崔莺莺长亭送别等。五幅画色泽艳丽,人物清晰,我常常被这个箱子吸引而驻足不前。因冯鞋匠的摊子太高,箱子就高,近了我看不着,远了看不清,我就天天盼望我们家有人的鞋子破了让我拿去补,好近距离地观赏“西厢记”。
“西厢记”箱子中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放着不同的工具,有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钉子,以及钳子、剪子、锤子、榔头;还有各色的帆布块、麻线、皮绳,锥子、弯针、铁掌等物,都是补鞋子用的材料。再就是一把时时夹在两膝盖之间的铁拐子了。铁拐子两头是两只鞋底形的铁鸭子嘴,用的时候可将要修的鞋底朝天地套在鸭嘴上,补起鞋来很是方便。陈嬢嬢说铁拐子是“八仙”中“铁拐李”所用之物,而“铁拐李”正是鞋行的祖师爷。
“即使卖盐葵花,也是自己当老板好。”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中期,随着镇反运动、肃反运动、整风“反右”运动、中国大饥荒等国事逐渐消停,只要自己有些手艺的小老百姓,大多以这样的心性,在贵阳较为偏僻的背街巷道或沿街叫卖,或开间小铺,以自己为傲的手艺熬煮一家子的营生。
其实,上小学后,我才留意到“冯记补鞋铺”的。许是常年被大门后门关着,除非有陈嬢嬢带着,我妈妈是不许我们胡乱上街的,即使是仅仅走出兴隆东巷。所以,当我能独自上学以后,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时段,是我最喜欢流连于短短几十米“大庙街”的欢乐时光,特别是冯鞋匠的“西厢记”箱子,我最上心啰。
我专注于冯鞋匠的铺子,还因为每次路过他家,差不多都会看见冯鞋匠家那个五大三粗横哌哌但却娇滴滴的妻子冯嬢嬢。冯嬢嬢总爱端一个小板凳坐在房门口,流泪抹眼地嚼着一大口饭;对着过路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诉说着什么,那一口饭几乎从来就不曾有吞下去的时候,因为嘴巴里总是满嘟嘟的。那时是食品严重匮乏时期,粗粮细粮杂粮野菜野果等等的定量、野量都吃尽了,还觉得肚子饿。我看见冯嬢嬢满满当当的那一大碗饭,总惶惑她有什么好哭的,每天都有这么多饭吃。还有,冯嬢嬢为什么不吃完饭再哭呢?饭被吹进灰了多可惜呀。要是我每天有这么多饭吃,我都高兴死了,还会有时间哭?才怪!哎!害得我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梦见我也有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饭,笑得刚开始掉了一颗门牙的黑洞洞关都关不住风。
嘴里不包饭时的冯嬢嬢很优雅,时时扭着她的两条辫子,侧着身端坐在冯鞋匠身旁,细细地一张一张地数着顾客交割的补鞋钱;不论是分分钱或是角角钱,她都带着温软可人的笑容慢慢地数着、数着,一次又一次。有次我拿着陈嬢嬢数清的钱去取补好的鞋,冯嬢嬢没有在,冯鞋匠只是简单地努努嘴,示意我将钱放在他脚前的一只破鞋里,我拿上倚靠在他脚前我的鞋,一步一回头地迟疑着离开。他怎么不数数钱呢?我担心着冯嬢嬢会不会追上来让我看着她重新数一遍。冯鞋匠与冯嬢嬢对人真是不一样。
我家多事的小弟见不得冯嬢嬢的为人做派,说她矫揉造作,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了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就给冯嬢嬢起个名儿“冯娘子”, 意指冯嬢嬢时刻都做出一副古时受气的“娘子”相。后来小弟又给冯娘子改名了,说是应该叫“萝卜花娘子”。因为促狭的小弟们竟发现冯娘子左眼瞳孔是白花花的,就像杨家大河畔野萝卜秧秧开的花;于是,就在“娘子”前边加了“萝卜花”仨字。喊了一阵“萝卜花娘子”感觉没有喊“冯娘子”铿锵顺口,又改回了“冯娘子”。还很认真地附上他一知半解的说明:“聊斋上都叫狐狸为‘娘子’”。并说冯娘子其实比狐狸还精狡。没想到冯嬢嬢对调侃她的“冯娘子”毫不见怪,答应得还脆嘣嘣的。不知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以前看见冯娘子边嚼饭边哭诉的时候,两眼泪汪汪的,我不敢看她的眼,只留意她的那一大碗饭。小弟们送她“萝卜花娘子”美誉后,我才注意她的眼睛,还真的是一朵萝卜花镶嵌在瞳孔里嘞。不过被冯娘子着意梳整的刘海遮得很雅致,初初见她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二
冯鞋匠补鞋很公道,是以寸寸结算。不论是鞋帮还是鞋底,统统两分钱一寸。青皮寡脸的冯鞋匠永远是坐在一矮墩上的,全身只看得见一条脏兮兮的大围腰,还有两只必要时才动一动的眼睛,再就是不停劳作的两只手。冯鞋匠的上嘴皮紧紧地盖着一颗伸出下嘴皮的牙齿,从来不说话,只拿眼睛瞟一眼你拿去的破鞋子,再瞟一眼你,你就会赶紧将你要补的地方翻给他看,接着,他用眼睛示意你“放在我脚边。”他是不是听你讲的要求,已经不重要了。你就第二天顶多第三天去他家拿吧,绝对不黄你;且要的钱与帮你补的鞋绝对不会错。不过,收钱不关冯鞋匠的事,都是冯娘子夸尽了这双补好的鞋怎样怎样地难补又补得如何如何的好后,客气小心地收下你的钱,才恋恋不舍地放你走。害得你一次次地千恩万谢,还总觉得欠了她,怪难为情的。可话说回来,冯鞋匠补的鞋真的是“两个哑哑睡一头——没得谈的得。”鞋子补丁的颜色跟原鞋面的颜色几乎同出一块布,陈嬢嬢一眼望穿地说:“白帆布染的。”冯鞋匠补鞋的妙处,不仅补丁同色,就连打补丁的线都是同色的。一针针同色线,一行行密密缝,十针一寸,不用你数,童叟无欺。因为我们家孩子多,我妈妈又不会做鞋,都是陈嬢嬢、徐妈、唐老师帮忙做的。所以,只要补了还能穿,我哥哥弟弟的鞋都是请冯鞋匠一补再补的,我与姐姐的顶多只补一次。陈嬢嬢说,这叫“姑娘作公主养,儿子当强盗带。”妈妈说她,好好的话被你说得这么难听。陈嬢嬢犟嘴说这叫话丑理端。
我每次拿鞋去冯鞋匠家补,看着最可怜的是他的儿子小青。小青与他爸爸简直就是一巴掌打下来的双胞胎,只不过一个是老成持重的少年,一个是未老先衰的中年而已。小青永远坐在冯鞋匠的背后,也是一大件围腰遮住了全身,一条一块地捋着染好的各色线、布块。很少抬头,亦不说话。只是比他爸爸多了个咯痰的病,时不时会咳得脸红经涨喘不过气,好容易咯出一口痰来,高幺幺地吐到街上,“叭”的一大声,吓得人老远就绕道逃开。尽管是这样的羸弱,小青的成绩还出奇地好,真令小弟们全班佩服。
每当冯娘子对人哭诉的时候,小青总是拿块说不出颜色的洗脸帕,将脸埋在洗脸帕里,一动不动。一见小青蒙着脸,冯娘子就更其伤心欲绝,越发连嘴里的饭都包不住了。紧接着冯娘子的话题就转到了小青身上,向人们诉说她是怎样剜心掏肺地对小青好,小青又是如何不知好歹的短命相……
原来,小青是冯娘子姐姐的儿子,小青娘生下他就大流血,临死前将小青爷俩托付给了她;冯娘子是姐姐带大的,依恋姐姐像妈一样,虽愿意续给比她大一轮的姐夫,但却恨毒了小青,她断定姐姐就是被小青克死的。冯鞋匠爷俩样样都恭顺着冯娘子,可她依然不消停,搞得一家人生活过得暗无天日。
小青与我小弟是同学,看着小青受气,我小弟就纠集同学为小青打抱不平,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大路不平旁人铲,旁人不铲我来铲。”我亦不时看见冯娘子吃饭时边哭边骂小青,小青从不还嘴,只是埋着头独坐在一旁。每到夏天,我们学校三年级以上的体育课就是游泳,杨家大河正好是我们的游泳馆。我们游泳时常常看见小青身上新新旧旧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爪迹。同学们个个都很可怜小青,但都没有办法帮得了他。最后,还是小弟“抓石头砸天”地为冯娘子编了个打油诗,时不时地冲着冯记鞋铺唱:“冯娘子,做精怪/ 逢人揪起眼泪甩/ 虐待寡崽还犯奸/ 后娘数你心最坏// ”从此这个不伦不类的绰号“冯娘子”,更是无脚走千家了。
在不读书的那个年月,杨家大河两岸就成了游手好闲小弟们的天堂。小弟们随意地穿家过户,在他们眼里,兴隆东巷百十户人家几乎是没有什么隐私的。在东家水盐菜西家生番薯都淘尽后,竟连河畔山坡上端坐了多少年的一座座和尚石塔,也被他们一层一层地拆开来,就为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坐得有和尚,因为听说和尚是坐化的。发现冯娘子在河边与人幽会的,就是这伙扒了皮比猴还精的小弟们。小弟们当然要为小青拿冯娘子的七寸了。他们发现,只要冯娘子不在家的时候,准会是与一男人在后河边;不在后河边,就在甲秀楼。小弟们坐实后,拉上小青去看现场。小青坚决不去,且也不让小弟们去。对小弟们的侠义根本置之不理。
快过年了,家家都喜气洋洋地置办年货,虽然也就是将平时口不吃牙齿攒的各种票证买来定量的食品,为家里做一顿馋了一年的年夜饭。街道两旁好多家门户都挂上了自己做的五花八门的小灯笼,天还未黑就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鞭炮声,好不喜兴的。冯鞋匠家却没有过年的迹象。好一段了,冯娘子整天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不是打小青就是骂冯鞋匠,还把我最可心的“西厢记”箱子踢下了“高台”。我的崔莺莺与张生呦,还在长亭缠绵着呢,竟活生生被冯娘子摔成了两半,难怪崔莺莺与张生从此再也没见成面!
冯娘子每天出去都是把冯鞋匠攒的钱花尽了才回来,而后又周而复始故剧重演。冯鞋匠明知她行为不端,但念其是妻子的胞妹,又肯下嫁自己,就没有追究,只是自己管钱了。一向专横跋扈的冯娘子见大权旁落,当然不依不饶。
恰巧这天是年三十夜,小青实在看不下翻箱倒柜找不到钱的冯娘子逼问殴打他爸爸。就用他遮脸的帕子,将冯娘子抽得整个脸都肿了,然后从容地离开了家。
那时,兴隆东巷有大年初一各家相互拜年的习俗,家家都小心地呵护着这情谊,哪怕是文革期间。
这年初一大清早,管街片警贺老广来我们院子拜年,很平静地说了此事,说是冯娘子捂着脸到派出所去告的。贺老广说我们派出所不会理抹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