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系在山腰的玉带
1
道坪镇坐落于黔南州福泉市西北面,而气坪村则位于该镇西北角。甲党贡组是这个偏僻角落中的百户村寨,由甲党贡和谷汪坪两个村落组成,甲党贡在前,谷汪坪在后。
若从天空俯瞰甲党贡和谷汪坪,它们就像腰扣。连接这两个村落的通组路弯弯曲曲,在清水河南岸的山腰间起起伏伏。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与葱郁的森林形成鲜明对比,如同铺设的天然和田玉,构成一条美不胜收的山腰玉带。
2016年4月6日,朝阳初升,天边泛起绚烂色彩之时,云上欢在镇政府食堂匆匆吃了一碗面条,跨上摩托车,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谈妥。
年初,市财政局批复的“一事一议”项目中,道坪镇获得了17条通组路和联户路硬化项目。16条都在3月份顺利开工,唯独甲党贡组迟迟无法动工。
云上欢此行的目的,是到甲党贡组找三个人。能否顺利实施通组路和联户路硬化工作,就看今天能否把这三人聊满意。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通往气坪村的主干道扩建工程正在进行路基开挖,过往车辆碾压出一道道“壕沟”。云上欢驾驶着摩托车,挂一挡半离合艰难前行,稍有不慎便会打滑,连人带车摔在沟旁。即便如此,云上欢的脑海里仍在思索着前两天和组长李秀文聊天时获取的信息。
第一件事,十多年前,两个村落的村民共同出资出力联合开挖通往村寨的土路。李秀涛是谷汪坪的组代表,当时两个寨子商量的方案是,谷汪坪需多出资四千元。土路修建完工后,谷汪坪的群众说,这是他李秀涛自己答应的,我们不认账。而李秀涛说,这是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同意的。这就导致这笔钱至今未交到甲党贡组群众的手里,整个甲党贡组的人对他们怨声载道。
现在已演变成,如果谷汪坪不把这四千元补齐,甲党贡路段硬化了,只准人走,摩托车、三轮车行驶,不准谷汪坪的轿车行驶。谷汪坪的群众则说,如不准轿车行驶,就要把路破坏掉。
第二件事,修土路时占用了李本恒的田,当时谈好用另外的田补偿他。田虽补偿给了他,但因田后坎有股小泉水,一年四季都在冒水,整块田终年处于水的浸泡之中,俗称“烂田”。人踩上去,淤泥不受力,能淹没到腰部。田坎四周渗透严重,不保水。
十年来,他一直要求换田,可集体的土地早已包产到户,没有空余的田可供调换。他要趁通组路硬化机会,为自己争取到一块能够正常种庄稼的田。
第三件事,修土路时,占用了李家林家院坝,路从家门前经过。当时他倒也爽快,没要一分补偿。不过现在听说要硬化路面,便提出条件,之前占用自家院坝不要钱,不要田土,但硬化路面时,要顺带把他的院坝也硬化了。
2
云上欢把摩托车停在组长李秀文家的牛圈旁。李秀文正在给猪喂食,云上欢凑上前去,三头大肥猪在猪圈里相互拥挤,试图争抢最佳位置吃到更多食物。
“先去哪家?” 李秀文收拾完桶盆后问道。
“李家林家吧。” 先易后难,云上欢心想着。
“在家的,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 李秀文用挂在墙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丢在一旁的竹背篓上。
李家林家的房子是老式木房,琉璃瓦,边上是空心砖砌的猪牛圈舍。院坝与通组路齐平,仅一条水沟隔开。云上欢站在院坝里,估算着这面积约一百平米。
李家林从屋内走出来,穿着白色长袖、黑色长裤,却蹬着一双拖鞋,留着短平头,面容干净整洁,整个人的精气神很好,看着比常见的四十八岁男子要显得年轻得多。
在简单的问候寒暄中,云上欢再次观察了房子周围。虽是泥土院坝,却干净平整,没有杂草,车辆轮胎痕迹很明显。距离猪牛圈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却没有一点异味,圈舍门前同样干净。侧边的柴火,劈得长短一致,摆放整齐。
“这是一个讲究的人。” 云上欢在心里嘀咕着,“还是一个很勤快的人。” 云上欢很快就笃定,他绝非“难缠”之人。
“云主任,通组路硬化我是十分支持,组长召集大家开会的时候,我可是第一个举手。”李家林第一句话先表明态度,同时看向一旁的李秀文,似乎是寻求他的确认。
李秀文点头表示属实后,李家林随即说:“你也看到了,我家这个院坝和通组路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当初修土路过这里时,我可是一点要求都没提,那个李本恒都得了一块田,我可是什么都没要。”
前因后果和李秀文跟自己说得一致,李家林此时说这话的目的很明显,逻辑也很清晰。首先表明态度,其次讲述现状,再次诉苦对比,最后提要求。当然,让云上欢意想不到的是,在提要求之前,他竟然还“吹捧”和“反哺”。
“现在政府政策好,学生读书有补助,免费给我们沙子和水泥修路。你看我这院坝,寨子里哪家有红白事,来吃酒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方便周围群众。”说到这里,李家林停顿了几秒钟,貌似是在等云上欢的反应。见云上欢脸上毫无变化,他接着说:“现在得到了政府的关心,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我希望在硬化这条路的时候,顺带把这院坝也硬化了,以后寨子里哪家来了客人,都可以把车停在这里嘛,都是为了方便寨邻。”
云上欢很是吃惊,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番思维严密、逻辑清晰、滴水不漏,还带着夸赞,不以自己私心,完全是为了方便周围寨邻为名硬化院坝的话从一个四十八岁常年在家务农的群众中说出来。之前也和很多群众打过交道,虽然也有逻辑清晰、隐藏目的的群众,但眼前的这个李家林却是少数。
很快,云上欢想到了关键点,他是这个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初中生,能在20世纪80年代初读完初中的人,领悟力可堪比现在的重点高中生。两个小孩均是大学生,这一番话,多半在昨晚就和两个大学生商量好了。
从内心来说,李家林的话的确让云上欢难以拒绝,有理有据,连项目申报时需要填写的“社会绩效”都说得真切。但是,在这“一事一议”项目中,市财政局仅批复了硬化通组路和联户路,水泥和沙子是有严格验收标准的,到时候若是使用的水泥和沙子超标,市财政局不认可。更为重要的是,不能开这个头,若是开了这个头,其他群众有样学样,水泥和沙子就会严重超标,那个时候责任就大了。
“一事一议”项目有两个类别,一个类别是仅实施通组路和联户路硬化。另一个类别则包括较多,除硬化通组路和联户路外,还有修建停车场、文化广场、公共厕所、亭子、长廊,安装路灯、文娱设施如乒乓球桌、健身器材等。由于预算有限,每年每个乡镇仅有1到3个组能获得批复实施。
云上欢将这个政策讲述完毕后,李家林随即接话:“你说的政策,我是知道的,道坪村袁家寨去年得的,今年仅有高坪司村谷榔组得。”
“那你既然知道,你这就故意为难我了。”云上欢突然觉得,对方既然思路清晰,那绝对还会继续说一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来。局势将会变成,不是我说服他,而是他要说服我,其目的就是想让我为他开这个口子。
想到此处,云上欢随即打断正欲说话的李家林,接着说:“第一,市财政局给的项目内容,我不能更改,没有这个权限。第二,如果给你开了这个口子,我不仅无法善后,甚至会被追责问责,有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第三,你想趁热打铁,趁机硬化院坝的想法,肯定是行不通的。”
云上欢自己有个经验,面对群众的诉求,如果是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是说尽力,一旦有了变数,最终不能实现就会让群众失望。但要是明显做不到的事情,就会直接回绝做不到,不能说模棱两可的话,让群众产生误会,有了期待,这会让群众指着鼻子骂。
所以,云上欢用三个理由,直接拒绝李家林,把他接下来的路堵死。但这样的粗暴拒绝,一是会让人觉得情商很低,不会说话。二是会激怒群众,尤其是针对一些情绪化很重的群众,会使得对方瞬间暴跳如雷。
这不,李家林瞬间就从凳子上站起来,瞳孔开始变大,李秀文随即也站起来,示意李家林冷静。
“我有三个办法给你解决院坝硬化的事情。”云上欢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递给李家林缓和气氛。此时,他听见了有三个办法,也就再次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办法,你自己掏钱买水泥、沙子,支付人工费请施工队硬化院坝,他们有混凝土搅拌机,有工人,你这个院坝不到半天就能完工。”一听要自己掏钱,李家林摇了摇头。
“第二个办法,就是等,今年年末的时候,我把甲党贡作为‘四在农家 美丽乡村’‘一事一议’项目申报上去,把这定为停车场,当然,这有个前提,得全组群众都同意并认可这是停车场,不仅仅是你私人院坝。最终,能不能得到批复,我不保证,如果得不到批复,你不要记恨我。”虽然不要自己出钱了,但要全寨子的人同意,最终还不一定能成,希望渺茫。
“第三个办法呢?” 李家林问。
“第三个办法,也是等,但和第二个等不一样,现在政府的主要精力是先把通组路和联户路修好,现在是脱贫攻坚时期,院坝硬化政策早晚会有,多半也会参照‘一事一议’,政府出水泥和沙子,你们自己投工投劳。”云上欢说。
云上欢接着说:“叔叔,你是一个慷慨大气的人,从十年前你不要钱不要地就能看出来,你做了十多年无偿奉献的好人,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了这个好人名誉吧,以后被全寨子的人说,你之前都是假装,为的就是今天贪硬化院坝这点小便宜,到时候全寨子的人都对你指指点点,慢慢疏远你。”
云上欢看着李家林的脸色,开始有些脸红,然后变成白色,心里知道,他正在沿着自己的思路在思考,接着又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看重这个名誉。但你还有两个小孩正在读大学,他们以后呢,在这个寨子里怎么做人?暑假回来,全寨子的人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你假大方,假好人,趁机要挟政府,你两个小孩可是丢不起这个人呐。”
“好人做到底嘛。”云上欢将手里的烟头丢进一个装水的一次性杯子里。“况且,你这么勤劳,看你家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硬化院坝这点钱,你自己还是有的。”
提到钱,李家林面露难色:“现在两个娃娃读书,开支大,我在外面找工作也不好找,找到了工资也低。”
“那就再等等,说不定明年就有新政策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是真的不能给你硬化院坝,我比你娃娃也大不了几岁,你也不想看着我,被处分,被开除工作吧。”云上欢放低声音说。
李家林突然释怀一笑,他说得对,自己可以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要,但对孩子的影响大,总不能让两个孩子以后都在寨子里抬不起头,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现在他们两个可是全寨子的榜样,谁家有两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呢?
想到此处,李家林说:“行,我不给政府添麻烦了,院坝硬化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
2017年,福泉市全面实施“五改五化”,向脱贫攻坚发起总攻。正如同云上欢猜测一样,政府免费提供沙子、水泥,群众自行投工投劳,李家林的院坝问题得到了解决。
3
从李家林家出来,向李本恒家走去的路上,李秀文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之前我找他谈了几次,态度十分强硬,非硬化院坝不可。”
“他是懂道理的人,你之前和他说时,他心里已经知道不可能,今天我再次说了不可能,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坚持。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能贪得这个小便宜,不要白不要,如果不给,要了也是白要。若真是舍不得利益之人,十年前修路就不会那么爽快了,就像这李本恒。”云上欢解释。
对了,两个大学生孩子是李家林妥协的根本原因,云上欢当然不会告诉李秀文这个关键因素。
李本恒,六十二岁,此时正在木房堂屋门口抽旱烟。云上欢两人还在岔路口,还未走进院坝,就听见他大声说:“你们不用来,除非拿田来,不然施工的时候,我肯定会去堵工的。”还未见面,“下马威”就迎面而来。
“大叔,吃过早饭没?”李秀文接话问,对方没回。
院坝面积很大,边缘处长期未打理,少许生命力顽强的茅草从经年累月的枯草堆中冒出来。一栋木房、一栋三层砖房,呈斜倒着的“7”字形。白色的瓷砖沾满灰尘,被雨水冲刷后留下黑色的斑点布满墙面。
云上欢两人厚着脸皮走到堂屋前,云上欢笑嘻嘻地递上一支香烟,但李本恒并未接,“我抽这个,你那个劲小得很。”
李本恒身边随意摆放着三张板凳,两人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刚才他的反应已说明戒备心太重,不能直入话题,云上欢只好和他闲聊。
李本恒两个儿子及媳妇都在浙江打工,孙子孙女也带去了,家里现在就剩下他和老婆子。年纪大了,也种不了多少田土,大部分都送给寨邻耕种,两个老人仅种不到一亩田,房前屋后的自留地上种点蔬菜。
田土是他们这辈人最执着的念想,是生存的根本,寸土必争的观念深入骨髓。哪怕仅是面积不到五十平米的一块田,从种水稻的实际产量来说,也就三四十斤米不到。
“这十多年来,这块田一直种不了什么庄稼,损失好几百斤谷子,这些都算了,只要你们重新找块田给我,我就同意硬化,若你们硬要硬化,我就去我那块田的位置,把路挖断。”李本恒将旱烟竹筒往木房柱上敲了几下,抖出烟灰和未燃尽的烟丝。
来李本恒家十五分钟,他已经把此话说了五次。云上欢觉得脑壳疼,这老人思想倔,一根筋,认死理,非要田。
“大叔,我们寨子早就没田了,集体的田都包产到每家每户了,如果有,早就给你了,这句话我都说了十年了。”李秀文说。
云上欢站起身来,朝右手边的厨房走进,有些口渴,进屋找点水喝。却看见门口大水缸,里面养着好几条鱼,细看之下,三条大鲤鱼,每条估计有六七斤的模样,还有一些小鲫鱼等。
“大伯,你这些鱼从哪里来的?”云上欢顺口问。
“前些天在清水河钓的。”李本恒跟着走上来,他担心云上欢找不到喝水的杯子,进屋来拿给他。
云上欢瞬间觉得找到能让他松口的一个点。从李本恒手里接过水杯,伸进土罐里舀了大半罐茶水,一饮而尽。两人又重新坐回到堂屋前的椅子上。
“大伯,把这块‘烂田’修成鱼塘,你喜欢钓鱼,钓来的鱼吃不完,就丢在鱼塘里,逢年过节再从鱼塘里捞出来,多好。”云上欢说。
“不保水,前些年就试过的,蓄满水后,几天就渗完了。”李本恒说。
田坎四周不保水,是土质疏松,缝隙大。云上欢试探性地问:“你没让你儿子们修一下田坎,压紧实一点?”
“他们哪有时间哦,年年都出去打工,过年回来待几天就走了。”李本恒说。
云上欢迅速盘算,这块田,总面积也就五十来平米,如果请小型的60或80挖机来,清理淤泥大概需要四个小时,铲斗对田坎四周修整、拍实,不到两个小时。按现在的价格来算,一千多块钱,加上挖机的其他费用,最多不超过一千五,就能完工。
现在去哪里找这一千五百元钱呢?李本恒肯定是不愿意出这个钱的,想都不要想。施工队负责人,他来这硬化路面时,要先用小挖机清理路面,挖水沟、填坑、清理石头。如果请他的话,价格估计价钱又会少一些,毕竟不用单独调运挖机。
云上欢随即以打电话为由,离开李本恒家,到了一个偏僻处给施工队负责人打电话,简要介绍情况后,施工队负责人说,到时候挖机也在,顺便的事情,给五百块油钱就行了,人工费就算了,就当为群众做点事。
别说五百块,五十块李本恒都不会出的,钱虽没有,但他有鱼呀。云上欢提议,用鱼来抵油费,施工队在这施工大概两个多月,工人们也要吃饭,用五十斤鱼抵五百元油费是划算的。野生鲤鱼,至少也是十五元一斤。施工队负责人犹豫片刻后,最终答应了。
云上欢随即回到李本恒家,心情变得轻松许多,“大伯,我找人开挖机来帮你把这‘烂田’修整成小鱼塘,掏淤泥,把田坎四周都压紧实,以后你钓的鱼,吃不完的时候就丢进鱼塘里,不仅自己可以随时吃,有人要鱼时还能捞出来卖了赚钱。”
李本恒立马回击:“我没有钱请挖机。”
云上欢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随即说:“不要你出钱,你钓五十斤鱼给挖机师傅就行。”
“五十斤鱼?我在这清水河活了六十多年,都没钓起来过,倒是看到过。”
“不是一条鱼有五十斤,是累计多条鱼加起来有五十斤就行了。”云上欢急忙解释。
李本恒心里十分清楚,本组内确实是没有田,若是有集体的田,以自己这些年的闹腾,早就调给自己了。几条鱼就能换挖机来修整鱼塘,这么大一个便宜,肯定要占。
“云主任,你是政府工作人员,可不能骗我忽悠我,若是你骗我,我是要去政府闹的。”李本恒说。
云上欢和李秀文相互看了一眼,这事基本上成了。
“你看这样行不,先给你修整鱼塘,然后再硬化通组路。”云上欢心想,要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李本恒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
“行,如果真不要钱只要鱼,先修鱼塘后硬化路,这事我就同意了。”李本恒说。
云上欢用力地点了点头,向李本恒表示就按他这句话说的来办。协议达成,云上欢起身告辞,准备前往下一家。李本恒却将他拉住说:“我那水缸你现在就有三条大的,加起来不会少于二十斤,我和老婆子在家也吃不完,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云上欢心里苦笑,他还真会来事,这三条鱼就能接近一半了,多简单的事。“大伯,你先好好养着,千万别养死了,过两天施工队进场了,你把鱼拿给他们。”云上欢说。
“好。”李本恒爽快地答应。
4
走在去李秀涛家的路上,李秀文说,他几乎很少听到李本恒爽快地答应过别人,这次算是意外了。云上欢告诉他,这十年来,他已经基本上已经接受了这块‘烂田’,也有过改成小鱼塘的打算,一是儿子们都在外面打工无暇顾及这压根没什么收成的田,二是他自己年纪大了,若是自己动手,不得个把两月搞不定。加上没有门路去联系挖机,现在给了这个他这个机会,又出钱,肯定是高兴的。至于鱼,五十斤,他去清水河多守几天,运气好,几条鱼就搞定了。
后来听施工队负责人说,他们进场的当天就把鱼塘修整好了,李本恒当即拿了三条大鲤鱼。不是下雨天,他都去河边钓鱼,不管是大鱼、小鱼,还有自家种的蔬菜,都给他们送来。若是真算起来,这些鱼钱、菜钱,一千元往上。现在闻到鱼腥味,是一点食欲都没了。
云上欢心情很高兴,今天没白来,三个问题解决了两个。但这最后一个,确实很难解决,毕竟前两个问题,都是涉及个人,很容易找到对方的需求点,然后用其他的利益来交换。群众嘛,争来争去,只要有利益,自己又不会付出太多,自然也就同意。但最后这个问题,却是涉及两个村落近百户人家。
云上欢不打算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甲党贡的群众,肯定是要见到钱的。谷汪坪的群众则认为,反正土路早就修好了,何必再掏钱出来,硬不硬化,还不是照样走。
李秀涛则认为,当时大家都同意的,分摊收不来钱,不可能让自己独自出这个钱,可是整整四千元呢,将近三千斤苞谷,三亩地累死累活白种了。绝不会当这个大冤种,也不会做这好事,做了,寨子的人也不会记这份情谊。李秀涛打定主意,如果云上欢和李秀文劝说垫付这笔钱,怎么也不会同意。
平房,三开间。泥土院坝坑坑洼洼,牛马脚印,雨水集聚在坑洼里,云上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看似未被雨水浸泡严重的位置。
李秀涛五十岁,因常年劳作,头发苍白,额头皱纹深褐。灰色的上衣沾满水渍,拉链敞开,露出一件黑色的内衬。裤脚向上卷起,黄色的泥土布满双腿。一双解放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军绿色,想必是穿了好几年,鞋面上泥土不多,但水渍明显。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多半是刚从水田里回来。此时坐在门槛边,端着一碗面条吃得起劲,都未发现云上欢两人已经走到院坝前。
简短的客套话后,李秀涛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顺手将碗放在地上,从兜里掏出烟来,散给两人。
两个村落起争端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基本没有出入。云上欢犯难了,李秀文很坚定地说,甲党贡这么多人,自己肯定是管不住的,他们必然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李秀涛也肯定地说,这钱肯定是集资不起来。针尖和麦芒对上了,谁也不让谁。
不过,云上欢找到了一个缓和的点,问李秀文:“甲党贡这边是硬化后不准小汽车行驶,其他的都可以通过,但现在硬化时是不会为难谷汪坪这边的人。”
“路没完全硬化之前,可能会有个别人闹腾,但基本能说通,一旦硬化完通车了,人多势众就难控制了。”李秀文说。
“你谷汪坪这边,如果他们拦车,你们才会做出回应,如果不拦车,也就没事。”云上欢问李秀涛,他点头。
“如果这样,这暂时不影响硬化施工,工期大概两个多月,我们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云上欢说。
“倒是如此,但两个多月以后呢?最终还是要有钱才能阻止他们。” 李秀文说。
后果摆在面前,但不能因可能会发生的后果,而停止、耽搁工期。“先硬化吧,还有时间,我们再一起好好想办法。” 云上欢说完后,两人都沉默,没有解决办法,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拖,走一步看一步了。
5
甲党贡通组路硬化在三天后开始,机器轰鸣。虽是最后动工,却是最早完工。云上欢除了完成本职工作外,也在四处奔走,终究,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去。
6月23日十一点散会的时候,云上欢看着手机上的三个未接来电,均是李秀文拨打的。云上欢急忙回拨过去,李秀文当头便是一句话:“你快来,他们快要打起来了。来了六个警察,但是他们都不散开。”
云上欢吓得急忙跑向还在主席台上收拾笔记的刘副镇长汇报情况。此事重大,刘副镇长一边向镇长汇报,一边跑下楼。云上欢从党政办拿起车钥匙,转回办公室带上背包,两人迅速赶往现场。
在甲党贡与谷汪坪的分界处,两拨人站在各自的阵营。四名警察站在中间将他们隔开,各自阵营后面有一个警察。鉴于有警察在,两拨人显得冷静,各自在抽烟、聊天,没大声吵闹。若是警察离开,这两拨人估计会剑拔弩张,瞬间冲突起来。李秀文和李秀涛在各自的阵营中劝说,但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云上欢走到跟前,路中间已经浇灌出两根水泥柱,除了二轮、三轮摩托车能通过,轿车确实过不去。众人见到云上欢,约莫四十多人都纷纷围上来。警察见状,急忙伸开双臂试图阻止他们,但他们仍在继续往前走。最后,云上欢、刘副镇长、四名警察被围在中间,连个小孩钻的缝隙都没有。
刘副镇长大声喊:“大家冷静,冷静……”
四名警察大声喊:“后退,大家后退……”
人群都不买账,他们齐刷刷地看着云上欢,“怎么地,冤有头,债有主。我成债主了?”云上欢心里悲苦。
此时,一个云上欢从未见过的四十多岁穿件花色短袖妇女说话了:“云主任,我们知道你口才厉害,把李本恒十年的矛盾都解开了。我们这么多人,不怕你说。现在,要么他们谷汪坪拿钱出来,要么这两根水泥柱子不准拆,谁要是悄悄地拆了,或者硬拆了,那这事就大了,别怪我没提前打招呼。”语气泼辣嚣张,唾沫星子都飞到了云上欢的脸上。
“云主任,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为我们硬化通组路,但这事与你无关,这是我们村寨自己的事,你让开。”身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说。
这么大年龄了,都还来凑热闹,云上欢心里苦闷。
“那是他李秀涛答应你们的,关我们什么事情,你们要钱去找他,这水泥柱子,我就非拆不可了。”一个站在跟前的约莫二十来岁的平头男人眼里充满血丝。说完话后,弯腰下去,试图用双手将水泥柱掰断。
这一举动将原本就愤怒的人群情绪点燃,继续朝云上欢所站的水泥柱拥挤过来,两帮人压缩得云上欢等六人都快脸贴脸了。云上欢急忙将他一把拉起来,警察随即将他双手拉住,不准他继续动。
云上欢原本想着,继续拖几天。之前已和专门负责矛盾纠纷调解的政法委书记汇报,党委政府已专题进行了研究,有希望用矛盾纠纷经费来协调,或者是以奖代补的方式给甲党贡支持,但这需要上党委会集体研究。
“大家安静,都听我说。” 云上欢嘶吼一声,压过了沸腾的人群,随即有了短暂的安静。
云上欢从背包里掏出来一沓钱,举在空中摇晃:“大家听我说,这是四千元钱,我现在交给组长李秀文,你们共同见证。”说完后把站在身边的李秀文拉过来,将钱放在他手里。
“云主任,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呢,这与你无关。”李秀文说。
“这钱不拿出来,你们能同意拆水泥柱吗?他们能回去吗?”云上欢说。
李秀文不说话,周围的人群看着李秀文手上的钱,也安静了下来。云上欢从一个不认识的群众手里拿过来一把大锤,对着众人说:“现在,钱给你们了,你们两个村落的恩怨就此了断,大家都在同一个组上,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说完,云上欢抡起大锤,使尽力气,将还未完全凝固的水泥柱一锤打断,四根钢筋吊着未完全脱落的混凝土悬躺在地上,随即又将另外一根水泥柱砸倒。
两根水泥柱承受了云上欢的所有愤怒。
甲党贡的群众见目的已经达到,钱到手,当着这么多人面给的,谅云上欢也不会再要回去,也就逐渐散去。谷汪坪的人见水泥柱已经砸了,对方收了钱回去了,也就逐渐散去。
云上欢、刘副镇长、李秀文、李秀涛四人在现场清理水泥柱碎块,四人都不再说话。十来分钟后,各自散去,警车跟在了云上欢驾驶的越野车后面。
(说明:本文中所讲述的3个故事,分别来自不同的村寨,因文学艺术创作需要,故叠在同个地点。人名均为化名,故事细节部分有夸张。不应过度解读与渲染。)
作者: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