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书屋丨张爱玲——回忆若是有气味,她是哪一味?

贵州广播电视台故事广播·茅台之声 | 2020-06-11 20:25

世界上最触动人心的东西,其实是人的命运。这是一本人物小记,也是一本心情日记。翻读它,就像触摸人物柔软的命运。

爱情会崩溃,寂寞会唱歌,人生会告别。遇见了20个人,遇见了他们的脆弱与眼泪。

我自将萎谢了

我自将萎谢了

00:00 / -

《我自将萎谢了》 文丨韩梅梅 主播丨小可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相信再没有哪位作家像张爱玲那样既热衷于走向世界、同时又坚决地自外于世界。我们都记得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然而张爱玲的生命与创作却始终与世界隔离。

文坛上的轰然名声与生活中的自闭,反差中张爱玲逐渐成为一个文化标志,所谓华丽的苍凉,于是,她的文字她的人生都演变为一个故事,一个我们喜欢一讲再讲,却似乎永远难以讲完的故事。

《九味书屋》小可与您分享韩梅梅《遇见一些人流泪》中的文章——《我自将萎谢了》。

1995年9月8日,中国的农历中秋,中午12时30分,家住洛杉矶的建筑商人林世同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张爱玲公寓的房东打来的,她说:“林先生,您是我唯一见过的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您,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林世同赶到张爱玲的公寓时,看到的情景是:“张爱玲躺在房里唯一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头朝着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只是出奇的瘦,灯还亮着。” 法医说,张爱玲死于心血管疾病,但林世同认为她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属于无疾而终。

在死前,她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清醒地整理了各种重要证件和信件,装进手提包,放在靠门的折叠桌上。早在3年前,张爱玲就给林世同寄过一封信,信里有一份遗书,并请林世同做遗嘱执行人。张爱玲生前从不请人去她的房间,林世同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有机会进入她房间的人。除了林世同、房东、警察和殡仪馆的人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看过她的遗容,没有拍过照。林世同按照她的嘱咐,把她的骨灰撒向了空旷无人的大海。

自从1955年去了美国以后,张爱玲就隐居在洛杉矶的公寓里,对外界极其淡薄,不接电话,不开信箱,不见客人;她不做饭,也不上馆子,就只吃罐头和牛奶;不论白天黑夜,都开着电视和电灯;她既害怕黑暗和寂寞,又坚决地拒绝着尘世的一切喧闹。

这个有过显赫家世的女人,少年成名、红极一时,却一生过着颠沛流离、漂泊不定的生活。畸形碎裂的家庭,让她过早地饱尝艰辛;少年刻苦,才华绽放,战争却让她两度中止大学学业。

她经历过两次婚姻,可是到头来,几乎没有一个亲人。直至远走异乡,洗尽铅华,离群索居。当她在美国时,她只是一个孤苦骄傲的老太太,曾经的传奇与流言都与她无关,就连最后,没有一个人、一滴眼泪送她,她选择了独自退场。

我在想,就在离世那一天,穿着暗红色旗袍的张爱玲,整理完了信件,穿过地面上凌乱摆着的纸袋,靠在行军床上,看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视线里,紧闭的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中,尘埃飞舞,生命渐行渐远之间,她会想到什么?

她会不会想到那位时髦、美丽、高贵而遥远的母亲? 她会不会想起年幼的自己问父亲的那一句:“妈妈是不是真的就要回来了?” 父亲叹口气说:“她回来,也可能还是会走的。”

她的眼前会不会再次闪现,少女时代读过的玛利亚女校的浴室——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厕所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

她会不会想起,青春飞扬的时期,穿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奇装异服,走在路上,路人瞠目结舌的样子。 还有,胡兰成当年那些狂轰滥炸般的赞美,她还能想起多少呢?

“柔艳刚强,亮烈难犯。”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真的是才子啊!那些年里,胡兰成对她究竟说了多少好话,谁能记得呢?我们只知道,张爱玲只说了一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个向来以悲悯的眼神洞察世人,妙笔生花,把人世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女人,自己,却也犯了这一回傻!1944年11月,胡兰成与张爱玲新婚不过3个月,他就告别她,来到武汉,接手《大楚报》,住在汉阳医院,认识了一位17岁的小护士,他亲切地称她为小周。

张爱玲来了,来看他了,胡兰成却惊而不喜。他并不瞒她小周的事。她要他在她们之间做选择。他对张爱玲说:“我等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说:“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她还这样质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为什么不给我安稳?”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

张爱玲只能叹了一口气,自伤地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自是萎谢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淅淅沥沥。过了几天,张爱玲寄钱给他,还写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这一生,她可能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与父亲反目。第二次,是在香港念书时,炎樱放假没等她,她伤心痛哭追她而去。再有,就是这一次了。这也是她和胡兰成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号:“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小吉’,小劫,劫难之隐语),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随信还附上了30万块钱,那是张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

这是张爱玲唯一的一次爱情,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没有诳言,真是一点一点地萎谢了,属于她的上海舞台不在了,她没法适应政治,骨子里的单纯让她避开了,先是香港,后是纽约,真的过着隐居的生活,连朋友拜访都不相见,那样决绝,不拖泥带水。才华、盛名、财富、鲜花、锦衣、爱情,都已经和她无关了。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